宋詞鑒賞·《臺城游》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②臺城游冶，襞箋能賦屬宮娃。^③云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④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⑤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⑥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⑦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⑧商女篷窗罅，猶唱《后庭花》。^⑨

【注釋】 ①臺城游：本篇詞調為《水調歌頭》，“臺城游”是作者根據文義改題的新名。亦自殘宋本《東山詞》卷上抄出。按臺城故址在今南京雞鳴山南、干河沿北，因東晉及南朝宮殿、臺省(中央政府)在此，故名。②南國：南方。此指江南。瀟灑：清麗。“六代”句：語本唐·劉禹錫《臺城》詩：“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六代：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此六朝均建都于今南京。浸：漸，愈來愈。豪奢：豪華奢侈。③游冶：艷游。襞(bi壁)箋：折迭箋紙。又“襞”亦通“擘”，義為分剖。能賦：能作詩。《詩· 定之方中》毛傳：“升高能賦。”唐·孔穎達正義：“謂升高有所見，能為詩賦其形狀，鋪陳其事勢也。”宮娃：宮中美人。漢·揚雄《方言》：“美也。吳楚之間曰‘娃’。”④云觀：《南史·陳后主本紀》載，陳后主禎明二年(588)“起齊云觀”。觀，樓觀。璧月：南朝宋·何偃《月賦》：“滿月如璧。”璧，玉器，圓形。留連：同“流連”。按《南史·陳后主本紀》載，陳后主不問國事，日日與宮人文士飲酒賦詩為樂。其詩有“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等句。以上五句紀此。⑤飛鴛瓦：指宮殿被焚毀。鴛瓦，典出《三國志·魏書·方技傳》：魏文帝“夢殿屋兩瓦墮地，化為雙鴛鴦”。“卻羨”句：語出杜牧《臺城曲》二首其一：“誰憐容足地，卻羨井中蛙。”井中蛙，語出《莊子·秋水》。按《南史·陳后主本紀》載，禎明三年(589)，隋軍破陳，“乘勝進軍官城，燒北掖門”。又載宮城既破，后主“乃逃于井”。“既而軍人窺井而呼之，后主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人三人同乘而上。”二句紀此。⑥烏衣：《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城志》二《街巷》引舊《志》：“烏衣巷，在秦淮南。晉南渡，王、謝諸名族居此，時謂其子弟為‘烏衣諸郎’。今城南長干寺北有小巷日烏衣，去朱雀橋不遠。” 白社;《晉書·董京傳》載，董京初至洛陽，宿白社中，時乞于市。此處用以喻指貧者所居。不容車：語出古樂府《相逢狹路間行》：“相逢狹路間，路隘不容車。” ⑦“舊時”二句：語本劉禹錫《金陵五題》其二《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謝：東晉、南朝兩大顯赫的名門望族。⑧“樓外”句：唐·崔液《踏歌詞》：“樓前漢已橫。”唐·韓鄂《歲華紀麗》卷三《七夕》：“銀河已橫。”秋季星空至夜深時，銀河自東南至西北橫斜于天，北斗之柄指北，下垂若掛。淮：此指秦淮河。寒沙：冷寂的沙灘。⑨“商女”二句：語本杜牧《泊秦淮》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王安石《金陵懷古》詩四首其二：“《后庭》馀唱落船窗。”篷，代指船。罅(xia下)，縫隙。《后庭花》，陳后主所作歌詞。前人以之為亡國之音。

【譯文】 南國的風光本來就清麗瀟灑，六代的帝王一個比一個豪奢。想當年陳后主在臺城游冶，折彩箋善賦詩的當屬他宮中的嬌娃。他們登上高高的齊云觀避暑消夏，在滿月的清輝中打發長夜，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靠吟詩醉酒來消磨年華。直至隋軍火攻臺城，回望那迸飛的宮屋鴛瓦，他們東躲西藏容身無地，反倒羨慕起安居自樂的井底之蛙!

我來金陵尋訪六朝貴族聚居的烏衣巷，那兒早成了平民區，路窄得不能夠通行車馬。昔日巢居在王、謝堂前的雙燕，如今不知已飛入哪戶人家?高樓外銀河橫斜北斗低掛，秦淮河潮水漲滿寒霜降下，月光中帆船桅桿的瘦影，靜靜地臥倒在冷寂的灘沙。船窗縫里飄出一陣哀怨的歌聲，不知亡國愁恨的商婦呵，還在唱陳后主時的流行曲《玉樹后庭花》!

【集評】 清·況周頤：“金、元以還，名人制曲如《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皆平側互葉，幾于句句有韻，付之歌喉，極致流美。溯其初哉肇祖，出于宋人填詞。詞韻平側互葉，于北宋已有之，姑舉一以起例：賀方回《水調歌頭》云云。”(《蝶戀花·甲午展重陽日邃父招同半塘登西爽閣子美因病不至》篇跋語)

近代·俞陛云：“此闋平仄句皆葉韻，東山之創作也。錄之以備一格。詞系金陵懷古，宮娃能賦，曾吟璧月良宵;商女無愁，誰問故家梁燕?六朝如夢，感慨系之矣。”(《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現代·龍榆生：“《水調歌頭》，普通作家皆僅葉平韻，不葉仄韻。東坡之“‘明月幾時有’一闋，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去’與‘宇’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合’與‘缺’葉，已視他作為美聽矣。而方回此調，不獨平仄兩葉，而又句句皆用同部之韻，聲情越發妙不可階。……全首皆用第十部韻，而又以‘麻’、‘馬’‘祃’三聲通葉。‘麻’韻本為發揚豪壯之音，宜寫悲歌慷慨、激昂蹈厲、吊古傷今之情，更以‘馬’、‘祃’之上、去聲韻，相間互葉，輕重相權，何等嘹亮亢爽!聲調組織之美，吾于賀氏此作與《六州歌頭》，真有‘觀止’之嘆。試取王介甫《桂枝香·金陵懷古》詞與此對讀，能有此激越聲情否?賀氏不但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雖欲不推為‘詩人的詞’或‘豪杰的詞’，可乎?”(《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

【總案】 此詞為北宋金陵懷古之佳作。開頭一筆帶過六代繁華竟逐于金陵的史實，是宏觀掃瞄;繼而鋪敘南朝風流天子之最的陳后主如何驕奢淫逸，是典型特寫;旋拈出隋軍破陳，后主挾張、孔二妃投井以匿的狼狽情狀，予人以國莫不亡于奢的深刻歷史教訓。過片更以昔日簪纓聚居之地今竟淪為貧民區的重大變遷，喚起讀者的興亡之感;又間入三句秋夜秦淮景色，渲染氣氛，極蕭瑟蒼涼之致;收拍運化唐人杜牧詩意，再度跌宕，借商女之鶯吭燕舌，傳歷史之遙遠回聲，馀韻裊裊，發人深思。全篇筆墨凝重而一氣斡旋，敘史則點面兼及，詳略得當;抒感則情景相生，皴染皆宜。尤特出者，平上去三聲通葉，別饒一種聲韻繁復的音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