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莊子》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51〕以自多〔52〕!計〔53〕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54〕之在大澤乎?計中國〔55〕之在海內,不似稊米〔56〕之在大倉〔57〕乎?號〔58〕物之數謂之萬〔59〕,人處一焉〔60〕;人卒九州〔61〕,谷食之所生〔62〕,舟車之所通〔63〕,人〔64〕處一焉。此〔65〕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66〕之在于馬體乎?五帝之所連〔67〕,三王之所爭〔68〕,仁人之所憂〔69〕,任士〔70〕之所勞〔71〕,盡此〔72〕矣!伯夷辭之〔73〕以為名,仲尼語之〔74〕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75〕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76〕,時無止〔77〕,分無常〔78〕,終始無故〔79〕。是故大知〔80〕觀于遠近〔81〕,故小而不寡〔82〕,大而不多:知量無窮〔83〕。證曏〔84〕今故〔85〕,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86〕:知時無止。察乎盈虛〔87〕,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涂〔88〕,故生而不說〔89〕,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90〕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91〕,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92〕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93〕,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94〕。’是信情〔95〕乎?”北海若曰:“失〔96〕自細視大者不盡〔97〕,自大視細者不明〔98〕。失精〔99〕,小之微也;垺〔100〕,大之殷〔101〕也:故異便〔102〕。此勢之有〔103〕也。夫精粗者,期〔104〕于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105〕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106〕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107〕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108〕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109〕之行:不出乎害人〔110〕,不多〔111〕仁恩;動不為利〔112〕,不賤門隸〔113〕;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114〕,不多食乎力〔115〕,不賤貪污;行殊乎俗〔116〕,不多辟異〔117〕;為〔118〕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119〕,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120〕,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121〕不聞〔122〕,至德〔123〕不得〔124〕,大人無己〔125〕。’約分之至〔126〕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127〕而倪貴賤〔128〕?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129〕而相賤〔130〕;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131〕觀之,因〔132〕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133〕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134〕定矣。以趣〔135〕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136〕而相非〔137〕,則趣操〔138〕睹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139〕;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140〕。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141〕可以沖〔142〕城而不可以窒〔143〕穴,言殊器〔144〕也;騏驥驊騮〔145〕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146〕,言殊技也;鴟鵂〔147〕夜撮蚤〔148〕,察毫末,晝出瞋目〔149〕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150〕,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151〕,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152〕,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天;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153〕。默默乎河伯,女〔154〕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155〕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156〕,吾終奈何〔157〕?”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158〕;無拘而志〔159〕,與道大蹇〔160〕。何少何多,是謂謝施〔161〕;無一〔162〕而行,與道參差〔163〕。嚴〔164〕乎若國之有君,其〔165〕無私德〔166〕;繇繇〔167〕乎若祭之有社〔168〕,其無私福〔169〕;汎汎〔170〕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171〕。兼懷〔172〕萬物,其孰〔173〕承翼〔174〕?是謂無方〔175〕。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176〕。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177〕。年不可舉,時不可止〔178〕。消息〔179〕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180〕,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181〕。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182〕。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183〕。”
河伯曰:“然則何貴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184〕,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185〕。非謂其薄之〔186〕也,言察乎安危,寧〔187〕于禍福,謹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188〕,人在外〔189〕,德在乎天〔190〕。’知天人之行〔191〕,本乎天,位乎得〔192〕,蹢躅〔193〕而屈伸,反要而語極〔194〕。”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195〕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196〕,無以故〔197〕滅命〔198〕,無以得殉名〔199〕。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200〕。’”
夔憐蚿〔201〕,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202〕而行,予無如〔203〕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204〕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205〕,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206〕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207〕也。今子蓬蓬〔208〕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209〕,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210〕,〔211〕我亦勝我。雖然,夫折〔212〕大木,蜚〔213〕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匝〔214〕,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215〕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216〕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由,處〔217〕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218〕,將甲者〔219〕進,辭〔220〕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公孫龍問于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221〕;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222〕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223〕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224〕焉異之〔225〕,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226〕,敢問其方。”公子牟隱幾〔227〕太息〔228〕,仰天而笑曰:“予獨不聞夫坎井〔229〕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230〕乎井幹〔231〕之上,入休乎缺甃〔232〕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233〕,蹶〔234〕泥則沒足滅跗〔235〕。還〔236〕虷蟹〔237〕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238〕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239〕矣。于是逡巡而卻〔240〕,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241〕,不足以舉其大;千仞〔242〕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243〕,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244〕。夫不為頃久〔245〕推移〔246〕,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于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247〕驚,規規然〔248〕自失也。
且夫知〔249〕不知〔250〕是非之竟〔251〕,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252〕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253〕者,是〔254〕非坎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255〕而登大皇〔256〕,無南無北,奭然〔257〕四解〔258〕,淪〔259〕于不測;無東無西,始于玄冥〔260〕,反于大通〔261〕。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262〕,索之以辯,是直〔263〕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264〕余子〔265〕之學行于邯鄲〔266〕與?未得國能〔267〕,又失其故行〔268〕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269〕。”公孫龍口呿〔270〕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271〕而走。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272〕焉,曰:“愿以境內累〔273〕矣!”莊子持竿不顧〔274〕,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庿堂〔275〕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276〕,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277〕,子知之乎?夫鹓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278〕不食,非醴泉〔279〕不飲。于是鴟〔280〕得腐鼠,鹓過之,仰而視之曰:‘嚇〔281〕!’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282〕之上。莊子曰:“鯈魚〔283〕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釋〕時至:時,時令;時至,按季節到來。灌河:灌注黃河。涇流:涇,直流的水波,涇流泛指水面。兩涘渚崖之間:涘,河岸;渚,水中之丘;崖,高聳的河岸。全句意為水面淹沒水中之丘,兩岸突然開闊。不辯:辯通“辨”;不辯,不能分辨。焉:語助詞。河伯:傳說中的黃河之神。以:認為。北海:東海之北,指今渤海。端:盡頭。旋:掉轉,指改變。望洋:即望羊,仰視貌。若:北海之神,即下面的海若。野語:俗語。聞道百:百,泛指多;全句意為聽到許多道理。莫己若:倒裝句,即莫若己,都不如自己。我之謂也:賓語“我”前置,就指我啊。且夫:語助詞。嘗聞:曾經聽說。少仲尼之聞:少為意動用法,有輕視含義;聞,見聞,指學問;全句意為,覺得仲尼學問少。輕:看輕,輕視。弗信:不信。難窮:窮,窮盡;難窮,難以窮盡。非:要不是。殆:危險。長:長久。見笑:被……笑。語:討論、談論。拘:局限。虛:通“墟”,指所居之處。篤于時:《爾雅·釋詁》:篤,固也,引申為限制、局限;篤于時,受到時間的限制。曲士:鄉曲之士,指見識淺陋者。道:高深的道理。束于教:束,束縛;被所受的教育束縛。乃:然后。丑:淺陋卑微。大理:大的道理,指高深的道理。盈:溢出。尾閭:傳說中海底泄海水的洞。已:停止。虛:空虛。不知:不受影響。過:超過。江:長江。流:流量,指蓄水量。量數:計算數量。比形:比為庇,比形即托庇、寄形。受氣于陰陽:稟受氣于陰陽之中;即指北海稟受陰陽兩氣。方:正。存乎見少:存在見識短缺。〔51〕奚:哪里。〔52〕自多:自滿、驕傲。〔53〕計:估計。〔54〕礨空:礨,即壘;壘空,小孔穴。〔55〕中國:指黃河中下游地區,這一區域古稱中國。〔56〕稊米:小米。〔57〕大倉:古代在京師的國家倉庫稱大倉。〔58〕號:稱。〔59〕萬:萬物。〔60〕人處一焉:人類在這中間(指萬物)只居其一。〔61〕人卒九州:卒為盡、極、統括;全句意為,統括九州之人。〔62〕谷食之所生:依靠谷食生存。〔63〕舟車之所通:依靠車船而通行。〔64〕人:這里指個人、一個人。〔65〕此:指個人。〔66〕豪末:豪通“毫”,毫末,指馬身上的毫毛末梢。〔67〕五帝之所連:傳說中的五個古帝;連,相接,指王位禪讓。〔68〕三王之所爭:三王:古稱夏禹、商湯、武王為三王;爭:相爭,指爭奪王位。〔69〕憂:思慮。〔70〕任士:以天下為己任者。〔71〕勞:力行。〔72〕盡此:只不過如此,指代上文“豪末之在于馬體”。〔73〕辭之:辭去它(讓位),指伯夷讓國。〔74〕語之:談論它,指天下之事。〔75〕向之:對著它,指黃河水。〔76〕量無窮:量,數量;窮,窮盡。〔77〕時無止:時,時間;止,休止。〔78〕分無常:分,稟分;常,恒常。〔79〕終始無故:全句意為,大化日新而終而復始,循環不已。〔80〕知:通“智”。〔81〕觀于遠近:即遠近并觀。〔82〕小而不寡:寡,少;全句為,不以小而為少。〔83〕知量無窮:參見上文“物量無窮”。〔84〕證曏:證,證實;曏,即“明”,明了。〔85〕今故:故通古,今故即古今。〔86〕遙而不悶,掇(zhuō)而不跂:遙,長;悶,悶悶不樂;掇,短;跂,通企,企盼。〔87〕盈虛:滿空。〔88〕坦涂:涂即途,坦涂即康莊大道。〔89〕說:悅。〔90〕計:計算。〔91〕至小:最小;至小指前面人所知之小與未知之大、所生之短與未生之長相比,因此才有“求窮其至大之域”之說。〔92〕迷亂:迷惑昏亂。〔93〕倪:端倪,即極至界限。〔94〕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指惠施所講的“至小無內”,“至大無外”。〔95〕信情:實情。〔96〕失:過失、錯誤。〔97〕不盡:不能窮盡。〔98〕不明:不分明、不清楚。〔99〕失精:失疑為夫,發語詞;精,微小。〔100〕垺:盛。〔101〕殷:盛貌。〔102〕異便:異,不同;便通“辨”,審察;異辨,指對大小事物應采取不同的審察方式。〔103〕有:通“囿”,局限。〔104〕期:限。〔105〕分:分辨。〔106〕言論:言,言語;論,表達。〔107〕意致:意,原義為猜測,這里指思考;致,達到。〔108〕察:察覺、辨析。〔109〕大人:得道之人。〔110〕不出乎害人:不損害別人。〔111〕不多:不贊許,下同。〔112〕不為利:不謀利。〔113〕不賤門隸:賤,輕視;門隸,守門的奴仆;意指奴仆為利而守門。〔114〕事焉不借人:事,指當為之事;不借人,不借助他人。此句后疑佚一句,因為此段句式兩兩相對。〔115〕食乎力:自食其力;此與下面“貪污”相對,因為貪污則不是自食其力而積財。〔116〕殊乎俗:即與世俗之人不同。〔117〕辟異:辟同僻,辟異指怪僻。〔118〕為:行事、做事。〔119〕勸:勸誘。〔120〕分:區分,這里指標準。〔121〕道人:得道之人,即上文大人《莊子》中亦稱至人。〔122〕不聞:不求聞達(指自己名聲)。〔123〕至德:至德之人。〔124〕不得:不求獲得(德)。〔125〕無己:忘卻自己。〔126〕約分之至:約,簡略;分,辨別;至,極點。〔127〕惡至:何至,什么程度。〔128〕倪貴賤:倪,分際,界限;倪貴賤即貴賤的界限。〔129〕自貴:自視為貴。〔130〕相賤:視別物為賤。〔131〕差:差異。〔132〕因:依據。〔133〕功:功用。〔134〕分:區分、區別;前句講東西相反則無東便無西,因此就事物功用來說,有用與無用相對。〔135〕趣:志趣、愛好。〔136〕自然:自我肯定。〔137〕相非:視別人為非。〔138〕操:操守。〔139〕之、噲讓而絕:燕王噲采納蘇代之說,讓位于燕相子之,三年國亂,燕國幾至絕滅。〔140〕白公爭而滅:楚平王之孫白公勝僭稱公,作亂而死。〔141〕梁麗:麗即,梁麗即屋棟。〔142〕沖:攻。〔143〕窒:堵。〔144〕殊器:不同的器具。〔145〕騏驥驊騮:古之駿馬。〔146〕貍狌:貍,貍貓;狌,鼬鼠,即黃鼠狼。〔147〕邸鵂:梟類夜行之鳥,一說貓頭鷹。〔148〕撮蚤:捕捉跳蚤,喻其夜視極佳。〔149〕瞋目:睜目,睜大眼睛。〔150〕師是而無非:意為師心自用,以己見為是而無錯誤。〔151〕不舍:不放棄,意為不停止。〔152〕禪:借為嬗,傳遞王位。〔153〕義徒:有高義者。〔154〕女:同汝。〔155〕何為:為何的倒裝,做些什么。〔156〕趣舍:同取舍。〔157〕奈何:怎么樣。〔158〕反衍:散漫而無邊際。〔159〕拘而志:拘,局限;而,爾;志,志向。〔160〕蹇:艱澀,即與道不合。〔161〕謝施:隨順貌,即不論其多少。〔162〕一:執一。〔163〕參差:參差不齊,意謂與道所行不合拍、不一個方向。〔164〕嚴:儼然,穩重貌。〔165〕其:表勸勉的語氣,可不譯;下幾句相同。〔166〕私德:私,偏私;德,恩惠。〔167〕繇繇:自得貌,同悠悠。〔168〕社:社稷之神。〔169〕福:保佑。〔170〕汎汎:即氾氾,普遍貌。〔171〕畛域:界限。〔172〕兼懷:包藏、兼容并包。〔173〕孰:誰,指哪一個、哪一方面。〔174〕承翼:承,承受;翼,扶助。〔175〕無方:無所偏向。〔176〕不恃其成:即其成不足恃。〔177〕不位乎其形:即其形不位,位,定位。〔178〕年不可舉,時不可止:年、時對舉,都指時間概念;舉:把捉、把握;止,挽留。〔179〕消息:消,消亡;息,生息。〔180〕方:方法。〔181〕若驟若馳:驟馳都指馬奔馳。〔182〕移:原義遷徙,此處指時間推移。〔183〕自化:自己變化。〔184〕權:權變。〔185〕賊:傷殘。〔186〕薄之:薄,逼近;之,指知道者。〔187〕寧:疑作審,形近而誤。〔188〕天在內:天,天意,實指自然,下同;在內,深藏不露。〔189〕人在外:人,人為,下同;在外,顯露于外。〔190〕德在乎天:德合乎自然。〔191〕行:行為。〔192〕得:通德,下同。〔193〕蹢躅:進退不定貌。〔194〕反要而語極:反,回復;要,樞要;極,極致。〔195〕落:即絡,羈勒。〔196〕無以人滅天:不要以人為來傷害自然。〔197〕故:有心之為稱故。〔198〕命:自然流行謂命。〔199〕殉名:殉世俗之名。〔200〕真:真性,自然本性。〔201〕夔憐蚿:夔,一足獸;憐,羨慕;蚿,百足蟲。〔202〕趻踔:跳躍。〔203〕無如:如,往;無如即不善于行走。〔204〕唾者:打噴嚏者。〔205〕動吾天機:即順著我的天性自然。〔206〕易:改變。〔207〕有似:似有,即蛇行有形跡。〔208〕蓬蓬:風聲狀。〔209〕似無有:風行而無形跡。〔210〕指我則勝我:以手指風則勝過風,意風無還擊能力。〔211〕弌:即蹴,踢。〔212〕折:摧折。〔213〕蜚:同飛,吹翻。〔214〕數匝:數重包圍。〔215〕諱:忌諱。〔216〕通:通達。〔217〕處:原義安頓,此指安靜地坐著。〔218〕無幾何:沒有多久。〔219〕將甲者:攜帶兵器者。〔220〕辭:道歉。〔221〕合同異,離堅白:“合同異”與“離堅白”是當時名家的命題。公孫龍提出堅、白是脫離石頭屬性,夸大了差別性而抹殺同一性;惠施只看到事物間的差異與區別(小異),但以合同異來否定小異(大同),否定差別的客觀存在。〔222〕窮:窮詰、屈服。〔223〕至達:達到極限。〔224〕汒:同茫,茫然。〔225〕異之:即對莊子言論感到奇異。〔226〕喙:嘴。〔227〕隱幾:靠著案幾。〔228〕太息:嘆息。〔229〕坎井:廢井、壞井。〔230〕梁:疑衍字,“出跳”與下“入休”相對。〔231〕井幹:井垣。〔232〕缺甃:殘破的井壁。〔233〕接腋持頤:(水)承著腋部托著下頷。〔234〕蹶:踏。〔235〕沒足滅跗:沒,埋沒;滅,與“沒”同;跗:腳背。〔236〕還:回首。〔237〕虷蟹:井中之赤蟲。〔238〕跨跱:跨、跱兩字意義相近,可譯作“盤踞”。〔239〕縶:原義拴縛馬足,此作絆住。〔240〕逡巡而卻:逡巡,從容貌;卻,退卻。〔241〕遠:距離。〔242〕仞:長度單位,《說文解字》以八尺為仞。〔243〕潦:同澇。〔244〕加損:一作減損。〔245〕傾久:傾,短暫;久,長久。〔246〕推移:變化。〔247〕適(tì)適然:驚恐貌。〔248〕規規然:茫然自失貌。〔249〕知:同智。〔250〕不知:不知道,不懂得。〔251〕竟:通境,境界。〔252〕商蚷:北方一種小蟲名。〔253〕自適一時之利:圖一時快活。〔254〕是:指示代詞“這”。〔255〕跐黃泉:跐,踐踏,跐黃泉即走上黃泉路。〔256〕登大皇:登天,含義也是死。〔257〕奭然:釋然,毫無障礙貌。〔258〕四解:四通八達,指對道的理解。〔259〕淪:陷入。〔260〕玄冥:玄,深奧、玄妙;冥,深思。〔261〕大通:指對道的理解達到極致。〔262〕察:辨析。〔263〕直:僅僅。〔264〕壽陵:燕國邑名。〔265〕余子:小孩。〔266〕邯鄲:趙國國都。〔267〕國能:趙國以步姿美觀著稱,故稱國能。〔268〕故行:原來的走路的方法。〔269〕業:學業。〔270〕呿:張口貌。〔271〕逸:“奔”,趕快逃走。〔272〕先:事先致意。〔273〕累:麻煩,指把國家拜托給莊子管理。〔274〕顧:回首看。〔275〕庿堂:庿通廟,即廟。庿堂即宗廟明堂。〔276〕相梁:相略等于后世的宰相,此作動詞用,即做梁國的相。〔277〕鹓:屬鸞鳳類的鳥。〔278〕練實:竹實。〔279〕醴泉:甜泉。〔280〕鴟:鷂鷹。〔281〕嚇:發怒聲。〔282〕濠梁:濠是濠水;梁,橋梁。〔283〕鯈魚:白魚。
(湯勤福)
〔鑒賞〕先秦道家在諸子百家中獨具特色,與儒家共同構成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靈魂。莊子繼承和發展了老子的哲學思想,以對人的精神自由的執著追求和奇透紙背的語言魅力,開啟了中國傳統思想中一個新的理論方向,獲得了“為百家之冠”(《莊子注》序)、“千古一人”(《南海經解》序)的至譽。
《秋水》氣象恢弘,境界寬廣,語言恣肆,是《莊子》中頗為引人注目的篇章。莊子相對主義的思想觀點,化作“時至”的“秋水”,汩汩流光溢彩于字里行間。難怪金人馬定國《讀莊子詩》,由衷地發出觀止之嘆:“吾讀漆園書,《秋水》一篇足。”
莊子“萬物齊一”的相對主義思想觀點,在其代表作《齊物論》中有系統、全面的表述。在莊子“道”的思維和視角中,認為“彼是”齊、“是非”齊、“物我”齊、“生死”齊,即所謂“道通為一”。本篇與《齊物論》可謂一脈相承而又遙相呼應,亦著重闡述認識相對性的理論。前者以抽象思辨為主,后者引人進入豐富斑斕的物質世界,由“秋水”折射出辯證法的思想火花,更為發人深思。文章的核心部分是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其后幾則相對獨立的故事,是為活生生的例證,亦是對全篇基本思想觀點的補充。
文章開頭便呈現出一幅波瀾壯闊、蔚為可觀的圖畫:秋雨“時至”,“百川灌河”,浩蕩東流,“至于北海”,“不見水端”。“欣然自喜”的“河伯”,不得不望洋興嘆,自嘲“見笑于大方之家”。而“北海若”卻自比于“天地”,說“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又以“四海”比之于“天地”,說不過是土石之中的小孔洞而已。一嘆“大”,一曰“小”,足見莊子思想之無限廣闊,對“廣”與“大”的無限追求。當河伯問及“大天地而小豪末”時,北海若又予以否定,說“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物量大小不能窮盡,時間的推移沒有止境,名分地位也不是恒常不變的,終始往復更沒有盡頭。由此,莊子否定了“大”與“小”、“今”與“古”、“終”與“始”等看似不可調和的對立。就“大”而言,是因于“小”而“大”;就“小”而言,是因于“大”而“小”。事物是相對的,又是變化莫測、不斷轉化的。在莊子認識的相對性理論中,不時迸射出辯證法思想的閃光。莊子說“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無”,東、西方向相反卻互不可缺。莊子明確否定“師是而無非”(以“是”為法而不要“非”)、“師治而無亂”(以“治”為法而不要“亂”)是“未明天地之理”,“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是斷不可行的。所以“以道觀之”,“何貴何賤”、“何少何多”,在“道”的觀照下,“萬物齊一”,有什么“貴、賤”、“多、少”可言呢。“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物之生息若奔馬,無一動不在變化,無一時不在推移,字里行間跳躍著辯證法思想的光波。對話末尾,借北海若之語“無以人滅天”,莊子告誡人類不要以人為去破壞天性、破壞自然。莊子由認識的相對性,最終達到一種“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在莊子眼里,大小、是非、多少、貴賤、善惡等等都是相比較而存在,各自按照本性生滅變化,即所謂“以道觀之”,“萬物齊一”。莊子讓“河伯”與“北海若”對話,又讓“坎井之蛙”與“東海之鱉”定格為兩種典型的代表,而“夔”、“蚿”、“蛇”、“風”也各具含義,在莊子筆下,認識的相對性的理性思維與形象思維融為一體。有人稱《莊子》是“哲學的詩”、“詩的哲學”,就正是看到了它永放光芒的文學特質。
司馬遷說莊子“終生不仕,以快吾志”。莊子鄙棄權貴,對個性精神自由有自己特殊的理解,本文中有幾段記載。楚威王派二大夫前往禮聘,表示愿以國事相委,莊子卻手持釣竿,不屑一顧,自語起千年“神龜”來,說“吾將曳尾于涂中”,寧愿學龜拖著尾巴在泥里爬行,予以回拒。惠施在莊子一生交往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是摯友,又是論辯對手。惠施死,莊子悲曰“吾無以為質矣”(《徐無鬼》),無人再與之對言了。惠施在梁國為相,可謂官高位顯,但莊子卻認為只不過是“鴟得腐鼠”,貓頭鷹得到一只腐爛的老鼠,表現出對世俗權力的極度輕蔑。惠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令莊子十分生氣,便給惠施上了一課,要惠施明白分辨一種叫鹓的鳥與貓頭鷹的截然不同:一個行為高尚,志向遠大,心胸寬廣;一個行為卑劣,心無大志,胸襟狹窄。
莊子與惠施富有哲學意味又充盈情趣的爭論,有“有用”與“無用”、“無情”與“有情”之爭,還有著名的“魚樂之辯”。莊子與惠施同游濠梁之上,圍繞“魚之樂也”,展開了一場爭論。惠施抓住人魚異類這個問題不放,步步為營,企圖駁倒莊子。莊子巧妙地避開這個問題,只在類比推理上做文章,讓惠施無言以對。莊子曰“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既然你能知我,我為什么不能知魚呢?我是在濠水橋上知道魚的樂趣的。濠水清澈見底,魚兒自由自在游弋,莊子見了,移情于魚,產生一種審美情趣,而惠施無動于衷,只是由理智的思辨提出問題。一場偶然隨意的“魚樂之辯”,竟深富哲學、文學和美學的意蘊,著實令人玩味。
本篇是莊子哲學思想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篇章,它與《齊物論》相映生輝,共同構筑了相對主義的理論框架。莊子相對主義的認識論,取消事物及其人們認識之間的差別,有它消極的一面。但莊子承認事物及其認識的相對性,反對絕對性,也即是承認價值取向的多元性。不能不說,這是莊子為人類心靈開拓了一片新天地,也是人類精神成長的一個標志。在莊子看來,真理只能存在于各派學說之中,任何一家之言都不是真理之全,這對于現代學術的發展還是有借鑒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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