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剡溪》原文與賞析
王思任
浮曹娥江上,鐵面橫波,終不快意。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 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下上,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過清風嶺,是溪、江交代處,不及一唁貞魂。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啾答。秋冬之際,想更難為懷,不識吾家子猷何故興盡。雪溪無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厲心脾,豈其可? 過畫圖山,是一蘭苕盆景。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侯敲玉鳴裾。逼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臺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酣,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剡溪》一文,寫作者由曹娥江入剡溪再返回曹娥江的一路行程。題目為“剡溪”,但文中記寫剡溪處,只中間一段。前段寫曹娥江上游的三界址 (曹娥江上游的一個村鎮,曹娥孝女廟所在地),后段寫曹娥江下游的山城。照一般理解,文章題目與內容不是相互脫解嗎。實際上,作者意不在摹寫剡溪山水,而是借剡溪來抒發自己的情志。
全文有三個結穴處: 一是過曹娥江而“不及一唁貞魂”。二是游剡溪而譏刺王徽之。三是過山城而“向日磧枕漱取酣”。這三個結穴處,是作者的情志所在,也是全篇的靈魂。
曹娥江在浙江東部,是一獨立水系,因孝女曹娥而得名。相傳東漢時有一女子叫曹娥,她14歲那年,父親失足墮江而死,曹娥沿江尋找父親的尸體,找了七天七夜,哭了七天七夜,最后投江自盡。于是曹娥被立為孝女,漢元嘉元年 (151),在江岸立碑紀念,并修筑曹娥孝女廟。孝是中國儒家文化所推崇的道德境界,歷來為人們所頌揚。面對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又身在曹娥江上,作者卻為什么“不及一唁貞魂”呢?“不及”來不及,沒有時間之謂也。作者有時間去欣賞漁火村燈,江水月色,卻沒有時間憑吊曹娥貞女,顯然,“不及”脫詞也,不想吊,不愿吊而已。曹娥孝女的故事固然生動感人,其中不也有很殘酷的非人性的味道嗎!“不及一唁貞魂”是一句委婉語,其實質是對世風的譏刺和批判。有這樣的理解,開頭一句說的“浮曹娥江上,鐵面橫波,終不快意”才有著落。“鐵面”本喻剛正無私,這里指江水無情,“橫波”指無故興起風波,多生事端。“鐵面橫波”,連綴在一起,表明作者不是因為孝女曹娥投江自盡而“不快意”,而是因后人對孝女曹娥事跡的渲染而“不快意”。有這樣的理解,讀者也才能知曉作者為什么身在曹娥江上卻能愉快地沉浸在美妙的江色之中,以至于“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板桐,船也)
剡溪是曹娥江上游的一個分支,因東晉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而聞名。《世說新語·任誕》篇說:“王子猷 (王徽之,字子猷) 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徬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個故事表現了王徽之脫穎不群,超然物外的個性和風度,文人們歷來都仰慕他,推崇他。而作者卻批評說:“雪溪無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厲心脾,豈其可?”語義極其尖刻,一反世人之所見,世人以為是,作者卻以為非,可見怪人之中更有怪人在。
再看作者寫過山城。已經到了山城腳下,又是傍晚時分,作者不是照常理舍舟登岸,在旅舍中過夜,而是偏偏“移舟橋尾,向月磧 (沙灘) 枕漱取酣”,躺在水邊上酣睡,這是一個放浪形骸,落拓不羈的怪異形象。難怪船夫要埋怨自己不該服侍他。
與作者同時的作家張岱著有《王謔庵先生傳》一篇 (作者自號謔庵),說他調笑狎侮,不加檢點,“其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失口放言,略無忌憚。”《剡溪》一文不正是活脫脫再現了這么一個怪人形象嗎?怪者,與世俗相違,性情特異也。這種怪正是全篇的靈魂。身在曹娥江而不憑吊孝女,過剡溪而譏刺王徽之“薄行”,臨山城而在水邊沙灘上夜宿,這三者都在作者的個性中得到統一。明代詩文有“獨抒性靈”一說,如袁宏道評袁中道詩所說:“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剡溪》一文特色也正在此。
文章情趣特異,寫景也極有特色。全文寫了三個場景: 初夜的三界址,拂曉的清風嶺,傍晚的山城,每一個場景都有特殊的境界。
初夜的三界址,重點寫寂靜的美。作者先寫江水沉悶,使人興味索然,然后筆鋒一轉,寫美好動人的江色: 潔白的月光映照著一江秋水,岸邊的漁火村燈,倒映在水中,與月光輝映。明亮的沙灘,寂靜的山野和不時傳來的狗吠聲都增加了月夜江水的寂靜和美麗。作者的“狎人”二字用得極妙!“狎人”即惹人喜愛之意。這兩個字把人與物的主動被動關系倒置過來; 不是人來欣賞江色,而是江色故意惹人去欣賞。這樣“終不快意”的煩悶與“不自知身在板桐”的愉悅之間,便有了自然合理的轉折: 作者本無心欣賞江色,只是江色太惹人喜愛了。江色的優美動人在“狎人”二字中得到了強化。
拂曉的清風嶺,重點寫輕靈的美。小鳥鳴唱,遙遠而又清麗,在兩岸的高山上繚繞,仿佛群山都在歌吟,都在唱和。這是一個有聲有色,充滿悅人雅趣的輕靈境界。作名用“秋冬之際,想更難為懷”一句寫出自己留連迷醉的心情 (此句同時有引出王徽之故事的作用)。
傍晚的山城,重點寫雄壯的美。“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侯敲玉鳴裾,逼折久之,使得豁眼一放地步”。這幅圖景與前文典雅精致的小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作者仿佛已不是在水中游覽,而是在天上俯瞰。作者用“萬壑相招”句寫溝壑毗鄰齊出,急流奔涌,一起奔向大海的雄壯氣勢。山城晚景已不再是三界址的“漁火村燈”的狎人景象,而是“山城崖立”,山城高高矗立在懸崖之上; 不再是“沙明山靜”,而是“水口有壯臺做砥柱”; 不再是“身在板桐”,而是“力脫幘 (包頭發的巾) 往登,涼風大飽”。作者用氣勢恢弘的詞語,恣意渲染了這種雄壯的美的境界。
三個場面,三種境界,表現了作者豐富的美感意識,同時,也使文章靈活生動,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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