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上憶吹簫》原文與翻譯、賞析
李清照
香冷金猊①,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②,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③,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注釋】 ①金猊(ní倪):這里指獅子形的金屬香爐。②寶奩:貴重的梳妝匣。③陽關: 這里指送別的樂曲 《陽關曲》。
【詞大意】 爐香燃盡無心添,被子該疊不愿管,頭發(fā)應梳心意懶。梳妝匣子久相掩,上面塵土已堆滿,太陽高照在鉤簾。最怕離別把心擔,心中之事口難言。近來消瘦為哪般? 中酒悲秋不相干。陽關唱過千萬遍,執(zhí)意要走挽留難。此去如到天臺山,桃源深處遇天仙,我在妝樓受孤單。樓前流水將我憐,知我終日把你盼。目不轉睛使勁看,內(nèi)心又添愁一段。
【賞析】 此詞主旨是寫作者一腔臨別心緒,也就是寫其在丈夫遠行前夕難以為別的心情,以及對別后孤寂情狀的擬想。《漱玉詞》 中題旨涉及伉儷暌違的至少占三分之一,但作者如此明顯的作為送行人出現(xiàn),這是唯一的一首。原因是以往不是她在送丈夫 “負笈遠游”,而是自己受新舊黨爭株連,皇帝下令禁止元祐黨人子弟留居京城,她是被迫隨娘家人由汴京回歸原籍的。所以在離別汴京時她總是被送者。這一次她作為送行者,與丈夫分手的地點不是在汴京,而是在趙明誠的故居青州府。
為了較確切地闡釋詞旨,在推定此詞寫作地點的同時,尚需進一步搞清它的寫作時間。作者婚后第二年黨爭加劇,其間反反復復約五、六年,至徽宗大觀元年(1107),蔡京再度復相,趙挺之被罷右仆射五日遂卒,從這一年或下一年起,趙明誠偕李清照屏居鄉(xiāng)里十年。在他們回鄉(xiāng)的第四、五個年頭上,即政和元年 (1111),趙挺之妻郭氏奏乞朝廷恢復挺之司徒等職。這表明從這年起趙明誠亦可恢復做官的資格,但史乘中無具體記載。我們可以如此推想: “屏居”是隱居,就是不出來做官,趙明誠夫婦屏居鄉(xiāng)里既然只有十年,就是說到政和七年或稍后便不再隱居,又出來做官了。這首 《鳳凰臺上憶吹蕭》 當是重和元年 (1118),屏居結束,趙明誠離青州赴任前夕,李清照為他所寫的送別詞。
關于趙明誠此次之何處赴任,史載闕失,但有一點宋史中明確記載,即新舊黨爭早已平息,趙明誠不管到哪里做官均可攜眷前往,他為什么要她獨自留在青州? 為此她可能不止一次地祈求將她帶上,而他不肯答應,她便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干了:爐香熄滅了她不管,被子也不疊,太陽老高才起床,起床后頭也懶得梳,首飾匣上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她口頭上說最害怕的是 “離懷別苦”,實際還有更擔心的事,話到嘴邊說不出口。她近來這么消瘦,并非因為飲酒過多沉醉如病,也不是因為悲秋。上片在這里打住,乍一看有點像戲劇中的懸念,其實不是懸念,而是作者的難言之隱。
這難言之隱是什么,下片也不便直說,而又不能不說,只是隱去了她要跟他走的意思,徑說為了留住他,她便反復詠唱宛轉凄切的《陽關曲》。然而沒有用,他執(zhí)意要走,即使唱上千萬遍 “陽關”,也留不住。他已經(jīng)鐵了心,也就罷了!這就是“休休”二字的深層語義。按說丈夫出去做官不是壞事,她為什么這樣苦苦挽留不愿讓他走呢?原來“念武陵人遠”,才是真正的謎底。她之所以不肯讓他外出,是擔心他會像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那樣,遇上仙女,樂而忘返。下面的“煙鎖秦樓”句,有學者以為此秦樓乃古詩 《陌上桑》“照我秦氏樓”之樓。這恐怕不是李清照的原意,她筆下的“秦樓”,當是與秦穆公女弄玉與其夫蕭史所居鳳臺(亦稱秦樓)有關,但不是照搬蕭史弄玉的愛情故事,倒可能取意于李白 《鳳臺曲》 的“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在神話故事中,弄玉和蕭史共居秦樓十年后,一旦隨鳳比翼飛升,而她李清照雖然也在青州陪伴丈夫屏居十年,到頭來自己卻像被蕭史遺棄了的弄玉一樣,孤單單地留居在被煙霧籠罩的閨樓中。
作者寫這樣的送別詞可謂用心良苦,她想感化丈夫不要忘掉她另圖新歡。特別是“念”字領起的下文,多么委曲動人,她盼望丈夫歸來的急切心情,沒人理解,她終日癡呆呆地瞅著丈夫歸來的必經(jīng)之路,那種望眼欲穿的樣子,走遠了的“武陵人”是不會知道的,只有作為見證人的樓前流水的如泣如訴之聲,才是我心弦的顫動!對一篇吞吐委曲、令人回味無窮的作品來說,完全揭出它的謎底,反倒使人敗興,那么對于此詞結拍的“從今又添” 的 “一段新愁”,是什么?就由讀者自己去補充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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