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里充滿著矛盾。夢和現實相糾結,知與情永遠扜格,理想向我熱心的招手,叫我高翔, 不長進的性習卻以生活為武器,死命拖住我不放。我只好雙腳陷在泥里,仰著脖子向藍天呆望,朝星星出神。矛盾,這創造悲劇的專家!它替我不斷的醞釀著煩擾與痛苦,使我的心難得有機會平衡。
這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的悲哀, 不值得提。在這舉世鼎沸的時代,任誰也沒有把瑣屑的凡情隨便向人傾訴的權利。可是,怪!我只覺得內心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力量,老是在沖撞,激蕩, 簡直有點像火山肚里的熔巖。這困擾是我所從來沒有的。您知道, 一般中國人都有他祖傳的渡世法, 那是麻木與妥協的混血兒, 萬試萬靈的四字訣:“隨遇而安”。倘這人富于幻想, 還可以躲進他心造的天地。不瞞您,我如果不屬于這一類, 那距離也不過五十步與百步。我自來浮沉塵海, 雖然一樣關心世事興替, 閱歷人間哀樂,至少還能夠保持內在的和諧與平靜。對熟人能夠談笑自若, 獨自時不缺少悠然散步半天的雅興, 在不宜說話或不愿開口的場合, 則保持極其自然的緘默。現在這光景卻有點遠哉遙遙。仿佛一個靜定的小池子,經卷天席地的颶風一括,沉滓兜底泛起, 斷梗腐草亂糟糟的飄滿水面。一腔亂麻似的思想, 葛藤似的情感,似乎沒頭沒腦的粘結著, 急于要待清理,要給掏出來看個究竟, 然而, 沒有頭緒。
這怪病是怎么來的?
我明白自己的弱點,這倒霉正是報應。時代也許有點關系,但我們最好別把個人的一切病態都向它身上推, 圖個輕松利落。時勢多難, 是的;環境杌隉,是的。這相干,但也不相干。
血腥的刺激, 生活的擠壓,再加上一切不應有的稀奇現象,的確是偉大的經驗, 一種不可想像的奴隸的經驗。你到街上去兜一圈,你奇怪這里為什么人那樣多,挨肩擦背, 簡直像蟻群。你禁不住要想,他們都是哪里來的,他們活得很快樂嗎?驟然看去,光景真是有點熙熙攘攘。可是碰得巧,你就有幸運看見一點小小的變化; 男子頭上的帽子,女人脅下的皮包, 甚至小孩子手里的大餅油條, 都會被突然從人叢里閃出來的好漢所劫掠,極其從容的穿越馬路而去。有機會坐電車和公共汽車,再留心一下里面的情形:賣票的斜著眼珠,流著汗,幾乎就像爭奪似的揩油。投機事業早成了國難期間的特產,比起許多暴富的名公巨賈,賣票員的搜刮——那比量還不如滄海一粟——你就要由衷的原諒。你再冷眼看看乘客,有的軒昂,有的體面,卻多多少少從眼神里暴露出一點淫欲與邪惡;大多數的是,萎頓, 沒精打采,坐著的打瞌睡,剛上來的亂鉆亂竄找坐位, 勇猛如豹,靈活如兔,看見有人向女客讓座,他一歪屁股占了先, 咂咂嘴,心安理得的坐著。一個短褐的鄉下人, 不曾看清車窗好好關著,對準它就是一口濃痰,淋漓盡致的粘在玻璃上面,看看旁人的厭惡神色,一時著了慌, 羞怯而遲鈍的一笑,趕快用手心抹掉,然后擦到褲管上去。站頭上擠著登車, 爭先恐后,這時候偏巧跑來一個“友邦”的巡捕,揮動木棍,一股勁兒往下推,有人首當其沖,站定了就對著車門大罵: “都是中國人,神氣什么, 有種你去打××!”他沒有留心把他推下去的那位,并不是我們貴同胞。幸而那巡捕先生不懂中國話, 只是輕蔑的望著那張唾沫橫飛的大嘴……哦,別看了,再看下去你會驚叫出來,晚上也得從夢里駭醒。天,這是什么世界,是什么力量把他們逼成了這樣子!
但許多人因為錢得來容易, 日子卻過得出奇的奢華。戲院的票價無論怎樣高都有人欣賞,酒家的菜價無論怎樣貴都有人請教。別一方面,則又天天有人在馬路上橫死。每個人都隨時受著無常的威脅。
猥瑣,麻木,淫褻,殘酷,易怒,這像是鳥糟的染缸,人性在這里不知不覺的變色。像是可怕的陷人坑,它教人窒息,脹悶,如果有誰宣布世界將永遠這個樣子,一定有無數人立刻腦充血,否則就變成瘋子。
時代的輪下照例倒拖著一大批人,拖的他們氣息奄奄, 沒法自主,這不稀罕。痛心的是還有人想把時代拉著往后退,使世界更加混亂,蒼生更多磨難。多少水深火熱中期待解放的人,一下子更墜入絕望的冰窖;本來生氣虎虎,極其樂觀的也摔了交,一時失卻自信,禁不住發出疑問:難道我們這民族竟這么沒有出息?
但這只是一面。世上也有推著時代走的,他們鎮定沉著,結實勇敢, 自己把握著運命——個人的運命, 民族的運命——的舵, 狂風驟雨奈何不了他們, 威脅凌辱抑服不了他們, 千真萬確,無可置疑。
就近看,單說我所熟知的一些先輩和友人,就說不清多么值得歆羨。他們如高山, 如流水, 沒有什么可以搖撼他們的堅定, 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們的活動。他們熱情, 然而冷靜、頑強, 然而從容。無論在怎樣的場合,他們靜靜的工作,默默的戰斗,把健康的心力獻給真理,獻給信仰。說到苦難,他們不比誰負擔得少,精神上的虐待毋寧說比別人更多,若干人集窮困,疾病,傷悼,排擠,冷淡于一身,可是他從不喊一句苦,漏一聲呻吟……他們生命的本身就閃耀著民族的希望,人類的希望。
他們的精神把我往高處吸, 往深處引。感謝他們,使我有了掙扎的勇氣,沒有在苦悶的海里滅頂。但也正因為這樣,恰如給了我一面瑩澈的穿衣鏡,站在它面前,分明照出了我的瘦怯與惶惑。多泄氣,我偷看自己一眼,再沒有勇氣抬頭。
我試著拯救自己,不斷的用著這枝筆。——雖然寫得那么少,卻沒有長時間的停止過。這是我生活的一部份, 靠它我支持精神的生存,使我在灰頹里閃過一線掙扎的微光。但這對我也幾乎是一種痛苦。我有著職業,卻缺少生活——這意思是經歷,體驗乃至觀察,見聞所及,有時幾乎囿于斗室。大半的時間為瑣碎的工作所支配,再加上感情和人事的磨折,能派給思索的也微乎其微。我常常暗自催促:寫一點, 多少寫一點! 可是等到有機會提筆, 往往兩三天寫不了幾行。筆本來倔強,不肯伏貼,近一年來我又悲哀地發見:我的心靈竟是這么枯窘,作文倒像是桚逼。更糟的是我沉不下氣,一些膚淺的思想,躁急的情緒,來不及凝結成形象,有如網魚找到漏洞,爭著往外跳躍, 寫文章簡直成了情感的排泄。——我以雜文的形式驅遣憤怒,而以散文的形式抒發憂郁,我的精神的瞀亂, 用這方法給了奇妙的統一。
可是我又禁不住替自己捏一把冷汗。偶然的機會,我曾從內地報紙上讀到一位先生的大作, 因為據說后方城市和上海文藝界正流行著“飄飄然的散文”,使他發生了近乎憤激的感慨。這位先生是值得羨慕的, 他有憤慨的權利。但我的這些散文——如果是散文, 可不正就是這一類?
在一本小書的前面我嘮叨了這半天, 襯著一堆蕪雜貧弱的作品,簡直就顯得尾大不掉。我不知道從哪兒忽然飛來那么多的廢話。多寒傖, 多蠢俗!我自己也覺得應該打住了。但我要求讀者的不是寬恕,而是對于這些作品產生的環境與心情之一分半分的了解。這是墻陰下的一莖草,暴風過處,不知從哪里卷來一粒種子,不甘湮沒,遂向遠處的陽光雨露,伸展了它細小的枝葉的。蒼白, 荏弱,正是它的本色,它不希冀欣賞,它的存在只是對生存的爭取,對自然的抗議。
1941年6月23夜,于“孤島”
( 《晦明》,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版)
賞析 柯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作家, 自30年代以來,他從事過文學創作、報刊編輯、電影藝術等,都很有成績。
30、40年代,柯靈在上海做報紙編輯工作,創作出版了雜文集《市樓獨唱》、散文集《晦明》等數量不少的雜文、散文作品。他受魯迅雜文熏陶,有著“不可抑制”的戰斗激情,以鮮明的愛憎譏彈時弊,針砭世風。像他在這篇序中寫道的:“我以雜文的形式驅遣憤怒,而以散文的形式抒發憂郁。”他的散文中浸透著他“掙扎”奮進的艱辛探索,記錄著他的理想追求和煩憂痛苦。本序可以說是一篇能顯示他風格的情文并茂的散文作品。
在這篇《代序》的結尾,作者說,他希望讀者通過讀這篇序能對《晦明》集中作品產生的環境和作者的心有所了解。柯靈在這篇散文中,正是從“晦”與“明”兩方面揭示了當時的環境的復雜和他個人思想情感的矛盾。
“晦”的方面,上海自1937年“八一三”日軍進攻上海,到3個月后國民黨軍隊撤退而淪陷,人民面對的黑暗與災難愈加深重。達官顯貴、貪官污吏和奸商巨賈不顧民族危難和人民死活,橫征暴斂巧取豪奪窮奢極欲;而民族工業倒閉破產,農村經濟凋蔽,通貨膨脹使城鄉人民生活急劇惡化;又有日軍的肆意橫行,恐怖屠殺。作者以他生動概括的筆觸描繪了一幅當時的“街景圖”,并用“猥瑣,麻木,淫褻,殘酷,易怒”5個詞語準確精辟地揭示當時各個階層、階級人物的情態。這就是作者當時面對的環境,用他的話說“像是烏糟的染缸”,“像是可怕的陷人坑”,但許多人卻在麻木妥協中“隨遇而安”,作者感到窒息脹悶。控訴吶喊,須得拿出勇氣,不懼被日偽特務暗殺的危險;他要向理想高翔,主客觀種種局限卻把他“雙腳陷在泥里”,他急待要清理自己亂麻似的思想及葛藤似的情感。這就是時事環境帶給他的心緒的“晦”。
“明”的方面,鼓舞作者不會陷于萎頓悲觀。文中提到“世上也有推著時代走的”,他們在狂風驟雨、威脅凌辱中把握著個人及民族的命運。雖然當時在文中不可能公開贊揚,但他心中是了解的,那就是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軍隊和人民的艱卓英勇的革命斗爭,這無疑有助于作者對民族命運、時局形勢有更清醒樂觀的認識。他所“就近”熟知欽羨的一些先輩和友人,都影響、提升著他的精神, 比如魯迅等老一輩作家的頑強斗爭;遭日本憲兵隊逮捕的著名作家和文化人許廣平、夏丐尊等不屈服于敵人淫威的可貴的民族氣節等,都使作者更高更嚴要求自己,催促自己多寫、精寫。
作者對環境“晦明”的描述,透出他一直對時事民生的關切,對自身“晦明”的剖白,透出他對人生理想的執著探求。不論在怎樣的時代與環境中,每個人可能都會面臨與處理生活和事業上的矛盾。年輕的柯靈在30、40年代那樣艱險的環境中,如“墻陰下的一莖草”,頑強顯示其生命力。今天的讀者聯想自身的矛盾,一定會有所感觸有所啟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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