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國各有史以紀年書事①,晉《乘》、楚《梼杌》②雖不可復見,《春秋》經圣人筆削③, 周轍既東④,二百四十二年事昭如日星。秦滅諸侯,燔天下書⑤, 以國各有史,刺譏其先⑥,疾之尤甚。《詩》《書》所以復見者,諸儒能藏之屋壁。諸國史記各藏諸其國, 國滅而史從之, 至漢時, 獨有《秦記》。太史公⑦因《春秋》以為《十二諸侯年表》⑧, 因《秦記》以為《六國年表》⑨,三代則為《世表》⑩。當其時,黃帝以來諜記猶存⑾,具有年數, 子長稽其歷、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咸與古文乖異⑿, 且謂“孔子序《書》,略無年月; 雖頗有,然多闕。夫子之弗論次,蓋其慎也⒀。”子長述夫子之意, 故其表三代也, 以世不以年。汲冢《紀年》出于晉太康初⒁, 編年相次, 起自夏、殷、周,止魏哀王之二十年, 此魏國史記, 脫秦火之厄而晉得之,子長不及見也。子長之史, 雖為紀、表、書、傳、世家⒂, 自班孟堅⒃以下不能易, 雖以紀紀年, 而書事略甚,蓋其事分見志、傳,紀宜略也。自荀悅《漢紀》⒄以下, 紀年書事,世有其人。獨梁武帝⒅《通史》至六百卷,侯景之亂⒆,王僧辯平建業(20),與文德殿書七萬卷俱西,江陵之陷, 其書燼焉(21)。唐四庫書(22), 編年四十一家, 九百四十七卷,而王仲淹《元經》十五卷(23),蕭穎士依《春秋》義類作傳百卷(24),逸矣。今四十一家書,存者復無幾。乙部(25)書以遷、固等書為正史,編年類次之,蓋紀、傳、表、志之書行,編年之書特以備乙庫之藏耳。
宋朝英宗皇帝命司馬光論次歷代君臣事跡為編年一書(26),神宗皇帝以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 賜名曰《資治通鑒》,且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溫公之意,專取關國家盛衰, 系生民休戚(27),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以為是書。治平、熙寧(28)間, 公與諸人議國事相是非之日也(29)。蕭、曹畫一之辯(30)不足以勝變法者之口, 分司西京(31), 不豫國論(32),專以書局(33)為事。其忠憤感慨不能自已于言者, 則智伯才德之論(34),樊英名實之說(35),唐太宗君臣之議樂(36),李德裕、牛僧孺爭維州事(37)之類是也。至于黃幡綽、石野豬俳諧之語(38),猶書與局官,欲存之以示警(39),此其微意,后人不能盡知也。編年豈徒哉!(40)
世之論者率(41)曰發: “經以載道, 史以記事, 史與經不可同日語也。”夫道無不在,散于事為之間, 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亡弊(42),史可少歟! 為人君而不知《通鑒》, 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鑒》, 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 則謀身必至于辱先(43), 做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師,創法立制, 而不知跡古人之所以得,鑒古人之所以失, 則求勝而敗, 圖利而害,此必然得也。
孔子序《書》, 斷自唐、虞, 訖《文侯之命》而系之秦(44), 魯《春秋》則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45);左丘明傳《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趙襄子惎智伯事(46),《通鑒》則書趙興智滅以先事(47)。以此見孔子定《書》而作《春秋》,《通鑒》之作實接《春秋》《左氏》后也。
溫公(48)遍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擿幽隱(49),薈稡(50)為書, 勞矣。而修書分屬,漢則劉攽(51),三國汔于南北朝則劉恕(52),唐則范祖禹(53),各因其所長屬之, 皆天下選也,歷十九年而成。則合十六代(54)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行事為一書, 豈一人心思耳目之力哉!
公自言: “修《通鑒》成, 惟王勝之借一讀;他人讀未盡一紙,已欠伸思睡(55)。”是正文二百九十四卷,有未能遍觀者矣。若《考異》三十卷,所以參訂群書之異同,俾歸于一。《目錄》三十卷, 年經國緯(56),不特使諸國事雜然并錄者粲然(57)有別而已,前代歷法之更造(58),天文之失行(59), 實著于《目錄》上方, 是可以凡書目錄觀邪!
先君篤史學(60),淳祐癸卯始患鼻衄(61),讀史不暫置, 灑血漬書,遺跡故在。每謂三省曰:“《史》《漢》 自服虔、應劭至三劉(62),注解多矣。章懷注范史(63), 裴松之注陳壽史(64), 雖間有音釋,其實廣異聞,補未備, 以示博洽。(65)。《晉書》之楊正衡(66), 《唐書》之竇犖、董沖(67),吾無取焉。徐無黨注《五代史》(68),粗言歐公書法義例,他未之及也。《通鑒》先有劉安世(69)《音義》十卷,而世不傳。《釋文》本出于蜀史炤(70), 馮時行(71)為之序, 今海陵板本又有溫公之子康《釋文》(72), 與炤本大同而小異。公休于書局為檢閱官,是其得溫公辟咡(73)之教詔,劉、范諸公群居之講明, 不應乖刺乃爾(74),意海陵《釋文》非公休為之,若能刊正乎?”三省捧手對曰:“愿學焉。”
乙巳(75),先君卒,盡瘁家蠱(76), 又從事科舉業,史學不敢廢也。寶祐丙辰(77), 出身進士科,始得大肆其力于是書。游宦遠外, 率攜以自隨;有異書異人, 必就而正焉。依陸德明《經典釋文》(78), 厘為《廣注》九十七卷;著《論》十篇, 自周訖五代,略敘興亡大致。咸淳庚午,從淮壖歸杭都, 延平廖公見而韙之(79),禮致諸家(80),俾讎校《通鑒》(81)以授其子弟,為著《讎校通鑒凡例》。廖轉薦之賈相國(82),德祐乙亥,從軍江上, 言輒不用, 既而軍潰, 間道歸鄉里(83)。丙子(84),浙東始騷,辟地越之新昌(85);師從之,以孥免(86),失其書。亂定反室,復購得他本為之注,始以《考異》及所注者散入《通鑒》各文之下;歷法、天文則隨《目錄》所書而附注焉。汔乙酉冬,乃克徹編(87)。凡紀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釋文》之舛謬, 悉改而正之,著《辨誤》十二卷。
嗚呼!注班書者多矣:晉灼集服、應之義(88), 而辨其當否, 臣瓚總諸家之說(89),而駁以己見。至小顏新注(90), 則又譏服、應之疏紊尚多,蘇、晉之剖斷蓋尠(91),訾臣瓚以差爽(92),詆蔡謨以牴牾(93), 自謂窮波討源,構會甄釋(94),無復遺恨;而劉氏兄弟(95)之所以議顏者,猶顏之議前人也。人苦不自覺,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又, 古人注書, 文約而義見,今吾所注, 博則博矣, 反之于約,有未能焉。世運推遷, 文公儒師從而凋謝,吾無從而取正。或勉以北學于中國(96),嘻,有志焉, 然吾衰矣!
旃蒙作噩(97)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長至(98), 天臺胡三省身之父書于梅磵蠖居(99)。
(《資治通鑒》, 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
注釋 ①“古者國各有史”句——國,指戰國及其前的各諸侯國。紀年書事,記明時間以書寫歷史大事。②晉《乘》、楚《梼杌)——《乘》,春秋時晉國史書名。《梼杌》,春秋時楚國史書名。《孟子·離婁下》:“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 一也。”③《春秋》經圣人筆削——《春秋》,春秋時魯國的編年史書,相傳經孔子整理修訂,賦予特殊的意義,因而成為儒家經典之一。圣人,指孔子。筆削,記錄與刪除。古時文字寫在竹簡上,刪改時用刀刮去竹簡上無用的文字,故曰“削”。④周轍既東——指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由鎬京(今陜西西安市西南)東遷洛邑(今河南洛陽市)。轍,車行的痕跡。⑤燔天下書——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采納丞相李斯建議,焚燒除《秦記》、醫藥、卜筮、種樹之書外的民間所藏《詩》、《書》和諸子百家等一切書籍。⑥其先——指秦國的祖先。⑦太史公——司馬遷于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任太史令。所著《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⑧《十二諸侯年表》——《史記》有十表。《太史公自序》:“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十二諸侯以“年”稱,總覽春秋時期天下大勢。十二諸侯,即魯、齊、晉、秦、楚、宋、衛、陳、蔡、曹、鄭、燕、吳。司馬貞《索隱》:“篇言十二,實敘十三者,賤夷狄不數,吳又霸在后故也。” ⑨《六國年表》——以年表列戰國時期天下大勢。六國,即魏、韓、趙、楚、燕、齊。⑩《世表》——即《三代世表》,三代一表以“世”稱,將春秋以前劃分為一個歷史階段。三代,夏、殷、周。⑾“黃帝以來”句——黃帝,古代帝王,傳說為中華民族的祖先。諜記,譜牒,記錄傳承統系的書。⑿“子長”句——司馬遷字子長。稽,考核。歷,記載歲時的書。五德之傳,五行(水、火、木、金、土)相生相克的移動。古代陰陽家認為朝代更迭由五行支配,如商代夏是金克木,周代商是火克金。咸與古文乖異,《三代世表》作“古文咸不同乖異”,意謂各種記載不同。⒀“且謂”句——引自《三代世表序》,原文作“至于序《商書》則略, 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略,大致。頗,略。闕,通“缺”。夫子,先生,此指孔子。弗,不。其,代指孔子。(14)“汲冢”句——晉武帝太康初年,汲郡(今河南新鄉、汲縣一帶)人盜發戰國時魏襄王(一說安厘王)墓,得竹書數十車,皆蝌蚪字。共十二篇。記夏、商、周、春秋時晉國和戰國時魏國史事,至魏哀公二十年止。通稱《竹書紀年》。原本已佚,近人王國維有《古本竹書紀年輯校》。(15)“子長之史”二句——司馬遷的《史記》由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五種體例構成。(16)班孟堅——班固字孟堅,所著《漢書》為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⒄荀悅《漢紀》——荀悅,東漢末史學家。獻帝以《漢書》繁重難讀,令他以編年體改寫,遂依《左傳》體制于建安三年至五年間撰成《漢紀》三十篇。⒅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⒆侯景之亂——侯景,先屬北魏,繼歸高歡,后降梁受封為河南王。公元548年,他與梁宗室蕭正德勾結,舉兵叛變,次年攻下臺城(宮城),武帝死,改立蕭綱為皇帝(簡文帝)。公元551年,改立豫章王為皇帝, 又廢豫章王自立,國號漢。⒇王僧辯平建業——公元552年,蕭繹派大將王僧辯攻建業(今南京),侯景死,蕭繹稱帝,為梁元帝。(21)“與文德殿”三句——公元555年,西魏宇文泰與蕭詧合兵攻破江陵,梁元帝將所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一起燒毀。(22)四庫書——指經、史、子、籍四類圖書。(23)王仲淹《元經》十五卷——隋哲學家王通字仲淹,曾仿《春秋》著《元經》十卷。馬端臨《文獻通考》載《元經薛氏傳》十五卷,王通撰,薛收傳。(24)“蕭潁士”句——蕭潁士,唐朝文學家,字茂挺,開元進士,著有《蕭茂挺集》。義例,體例。(25)乙部書——即史部書籍。(26)“宋朝英宗皇帝”句——宋英宗趙曙,公元1064—1067在位。司馬光,字君實,陜州夏縣(今屬山西)人。英宗時,官至龍圖閣直學士,獻《通志》八卷,命設局續修。神宗初,任翰林兼侍讀學士,以其《通志》“以鑒于往事,有治于治道”,賜名《資治通鑒》,并命續編。王安石行新法,神宗任命他為樞密副使,辭歸洛陽,歷時十五年撰成《資治通鑒》凡二百九十四卷。詩文有《司馬文公集》。(27)生民休戚——百姓的喜樂與憂愁。(28)治平、熙寧——治平,英宗年號。熙寧,神宗年號。(29)“公與諸人”句——指王安石變法派與司馬光反變法派之間的論爭。相是非,互相謂己為是,謂他為非。(30)蕭、曹畫一之辯——司馬光曾上疏論變法利害,舉曹參代蕭何不改舊規事反對變法。《漢書·曹參傳》載,西漢初,曹參繼蕭何為相,完全按照蕭何的成規辦事。民謠云:“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31)分司西京——唐宋制度,中央職官分在陪都執行職務,稱為分司。分司,多屬優待退閑官員,并不任職。西京,即洛陽,因在汴京之西,故名。(32)不豫國論——不參與國家大事的議論。(33)書局——司馬光主持編撰《資治通鑒》的組織。他與王安石政見不合,乞就冗員,獲準“以書局自隨,給之祿秩,不責職業”(司馬光《進〈資治通鑒〉表》)。(34)智伯才德之論——春秋時,智宣子(晉卿荀申)選繼承人,欲立其子瑤(智伯)。智果認為不如立庶子宵,因瑤雖有才而無德。智宣子不聽,以瑤為繼承人,終遭滅宗之禍。《通鑒·周記一》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自古者以來,周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顛覆者多矣”。(35)樊英名實之說——《通鑒·漢紀四十三》紀安帝征聘樊英事。樊英名聲高而隱居不仕。安帝征其入朝,托病不就。后經規勸, 一度入朝,帝問朝政得失,并無奇謀深策。司馬光評論此事,認為樊英“飾偽以邀譽,釣奇以驚俗”,“名與實違,心與跡反”。(36)唐太宗君臣之議樂——《通鑒·唐紀八》記太宗與大臣議論禮樂是否有關“治之隆替”。司馬光評論說:“夫禮樂有本有末:中和者本也,容聲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廢。”(37)李德裕、牛僧孺爭維州事——《唐鑒·唐紀六十》記文宗太和五年九月,吐番維州副使悉怛謀率眾奔成都請降,李德裕主張乘機進據維州。朝中集議,多贊成其主張。但文宗聽信牛僧孺,將悉怛謀一行送還吐番,被誅殺。十二年后,李德裕追論此事,仍以為送還失策。司馬光評論說: “是時唐新與吐番修好而納其維州。以利言之,則維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 則維州緩而關中急。……悉怛謀在唐則為向化,在吐番不免為叛臣,其受誅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義也。匹夫徇利而忘義猶恥之,況天子乎!”(38)“至于黃幡綽”句——黃、石均為宮廷優伶。他們用“俳諧之語”諷諫皇帝的事分別見唐趙璘《因話錄》卷四、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一。(39)“猶書與局官”二句——《通鑒》卷二五三僖宗廣明元年記有石野豬俳諧事。(40)編年豈徒哉——意謂編年史不只是簡單地記錄史實,也含有“微意”。(41)率——大都,通常。(42)亡弊——通行無阻,不會窮盡。亡(wu),通“無”;弊,敗,引申為窮盡、止息。(43)“則謀身”句——謀身,修養自身的品德。辱先,敗壞祖先的名聲。(44)“孔子序《書》”二句——《漢書·藝文志》說孔子編纂《尚書》 “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尚書·周書》為周王、周公所作止于《文侯之命》,后附《費誓》為魯侯所作, 《秦誓》為秦穆公所作。斷,斷限,這里指上自唐、虞寫起。訖(qi),終止。系,聯綴。(45)平王之四十九年——即魯隱公元年(前722)。(46)“止哀之二十七年”句——哀,魯哀公。哀公二十七年,即公元前468年。《左傳》:“知(智)伯不悛,趙襄子由是惎知伯,遂喪之。知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注疏引《史記》云: “晉懿公之四年,魯悼公之十四年,知伯率韓、魏圍趙襄子于晉陽。韓、魏反與趙氏謀,殺知伯于晉陽之下。”趙襄子,晉大夫趙無恤。惎(ji),怨恨。(47)“《通鑒》則書”句——《通鑒》記事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 比《左傳》的結尾早六十五年。(48)溫公——司馬光于元豐八年(1085)被召入朝,任相八月病故,封溫國公,謚文正。(49)抉擿幽隱——辨明隱微不易了解的地方。抉(jue),挑出;擿(ti),揭出。(50)薈稡——聚集。稡,疑當作“粹”,通“萃”,總會。(51)劉攽——字貢父,臨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慶歷進士,官至判尚書考功、同知太常禮院。著有《東漢刊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52)劉恕——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進士出身,官至秘書丞。著有《通鑒外紀》、《五代十國紀年》 (已佚)等。(53)范祖禹——字淳甫,一字夢得,成都華陽(今四川成都)人。進士出身,官至禮部侍郎。著有《唐鑒》、《帝學》、《仁皇政典》等。(54)十六代——指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55)“公自言”句——《宋史·王曙傳》附《王益柔傳》:“司馬光嘗語人曰:‘自吾為《資治通鑒》,人多欲求觀,讀未終一紙, 已欠身思睡;能聞之終篇者,惟王勝之耳。’”王勝之,名益柔,博學能文,官至秘書丞。(56)年經國緯——以年代先后為綱,列為表格,上欄記時,下欄記各國或歷朝史事。司馬光《資治通鑒目錄序》:“編年之書,雜記眾國之事,參差不齊。今仿司馬遷《年表》,年經而國緯之,列于下方。” (57)粲然——明晰的樣子。(58)更造——變更制定。(59)失行——發生異常現象。(60)先君篤史學——先君, 已死去的父親。胡三省的父親,諱鑰,贈奉議郎。篤史學,酷愛史學,有深入的研究。(61)“淳祐癸卯”句——淳祐癸卯,即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鼻衄(nu),鼻孔出血。(62)自服虔、應劭至三劉——服虔,東漢經學家,著有《春秋左氏傳解》。應劭,東漢學者,著有《漢書集解經義》。三劉,劉攽及其兄劉敞(字原文)和敞子奉世(字仲馮)。(63)章懷注范史——章懷太子名賢,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睿宗時謚章懷。曾集諸儒注南朝史學家范曄所撰《后漢書》。(64)裴松之注陳壽史——南朝宋史學家裴松之于元嘉六年(429)奉宋文帝之命為晉史學家陳壽所撰《三國志》作注。(65)博洽——知識廣博。(66)《晉書》之楊正衡——《晉書》,唐人所撰紀傳體晉代史。唐何超曾撰《晉史音義》,楊齊宣(字正衡)為之作序。(67)《唐書》之竇犖、董沖——《唐書》,有劉昫所撰《唐書》和歐陽修、宋祁所撰《新唐書》二種。竇犖著有《新唐書音訓》四卷, 董沖著有《唐書釋音》二十卷。(68)徐無黨注《五代史》——《五代史》有薛居正《五代史》和歐陽修《五代史記》 (通稱《新五代史》)。徐無黨曾從歐陽修學古文辭,并為《新五代史》作注。(69)劉安世——字器之,師事司馬光,薦為秘書省正字,累進諫議大夫。著有《盡言集》。(70)《釋文》本出于蜀史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通鑒釋文》為南方蜀人史炤撰, 又偽托司馬光之子司馬康作海陵本《釋文》,均淺陋特甚。史炤,字子熙,眉山人.博古能文.蘇軾兄弟曾師事之。(71)馮時行——字當可,號縉云,薛州人,紹興間進士第一。精于《易》學,著有《縉云集》。(72)“今海陵版”句——海陵,江蘇泰州市。溫公之子康,即司馬光之子司馬康。(73)辟咡——交談時側頭,以表示尊敬對方。《禮記·少儀》:“有問焉,側辟咡而對。”(74)乖刺乃耳——錯亂成這個樣子。(75)乙巳——宋理宗淳祜五年(1245),歲在乙巳。(76)盡瘁家蠱——盡心竭力處理家庭重大變故。瘁,勞累。蠱(gu),毒害。(77)寶祐丙辰——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歲在丙辰。(78)陸德明《經典釋文》——陸德明,唐經學家、訓詁學家,采集漢魏六朝音切共二百三十馀家,又兼采諸儒訓詁,考證各本異同,撰《經典釋文》三十卷。(79)“咸淳庚午”三句——咸淳庚午,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歲在庚午。淮壖,兩淮一帶。壖(ruan),河邊。杭都,南宋都城臨安,即今浙江杭州市。延平廖公,指延平(今福建南平市)人廖瑩中、賈似道重要門客。韙(wei)之,以之為是,表示肯定稱贊。(80)禮致諸家——用請先生的禮節把胡三省請到廖瑩中家。(81)俾讎校《通鑒》——讓胡三省校定《資治通鑒》。俾(bi),使。讎(chou)校,校對文字,予以改定。(82)賈相國——賈似道,宋末權臣,宋理宗時為右丞相。度宗即位,以太師加平章軍國重事,獨專朝政。(83)“德祐乙亥”三句——德祐元年(1275),賈似道率兵至蕪湖與元軍作戰,大敗于魯港。胡三省在賈軍中曾提出建議,不被采用。他在離亂中從小道逃歸鄉里。不久, 賈似道被貶放逐循州,監送人鄭虎臣將其殺死。潰,因敗而逃散。間(jian),從小道走。(84)丙子——德祐二年(1276)。(85)辟地越之新昌——躲避到越地新昌。辟(bi), 同“避”。新昌,即今浙江新昌縣。(86)“師從之”二句——元軍隨及到了新昌,胡三省帶著家眷逃脫了。孥(nu),妻子兒女。(87)“汔乙酉冬”二句——到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冬,注完成書。訖(qi),接近。克,能夠。徹編,編撰完畢。(88)晉灼集服、應之義——晉灼,晉朝河南人,官尚書郎,著有《漢書集注》。服、應,服虔、應劭。(89)臣瓚總諸家之說——臣瓚,姓氏、生平未詳。顏師古《前漢書敘例》:“有臣瓚者,莫知氏族,考其時代,亦在晉初。又總集諸家音義,稍以己之所見,續廁其末。”(90)小顏新注——顏師古,名籀(一說字籀),唐萬年(今陜西西安市)人。官至中書侍郎、秘書監。著有《漢書注》、《匡謬正俗》等。為與其祖父顏之推相區,故稱“小顏”。(91)蘇、晉之剖析蓋尠——蘇,指蘇林,字孝友, 三國時人。晉,指晉灼。二人曾為《漢書》作注。尠(xian),同“鮮”, 少。(92)訾臣瓚以差爽——訾 (zi),非議。差爽,有錯誤和不明處。(93)詆蔡謨以牴牾——詆(di),指斥。蔡謨,字道明,東晉時人。牴牾(di wu),互相抵觸。(94)“自謂”二句——語見《前漢書敘例》。窮波討源,辨明歷史演變。構會甄釋,參考眾說,揀選妥善的解釋。(95)劉氏兄弟——指劉敞、劉攽。(96)中國——中原,黃河流域。(97)旃蒙作噩——指乙酉年,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旃(zhan)蒙,十天干中“乙”的別稱;作噩,十二地支中“酉”的別稱。《爾雅·釋天》:“(太歲)在乙曰旃蒙”,“在酉曰作噩”。(98)乙酉日長至——“乙酉”指該年十一月十七日。日長至,指夏至節或冬至節。這里指冬至節。(99)“天臺”句——胡三省為天臺人,字身之。父,同“甫”,男子的美稱。梅磵,胡三省居住的地方。蠖(huo)居,形容住室窄小簡陋。這里指作者的書齋。
賞析 這是胡三省奉旨為《資治通鑒》作注完成后為之所寫的序文。《資治通鑒》是司馬光及其助手劉攽、劉恕、范祖禹等人編修的一部編年體通史巨著。全書以時間先后為序,記載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至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歷史大事。歷時前后十九年, “研精極慮,窮竭所有, 日力不足,繼之以夜”,才告峻工。
《資治通鑒》卷帙浩繁,內容豐富,牽涉的問題很多。宋代已有人為之做過注釋工作,如史炤的《釋文》、王應麟的《地理通釋》等,但傳世者以胡三省的注最為精博,除涉及典章、制度、音韻、訓詁、地理外,還考訂校正了原書中的不少錯誤。
為《通鑒》這樣一部巨著作注同樣是一樁浩大的工程。在一篇序文中想把為之作注的緣起、體例、內容、經過等等都交代清楚,也并非輕而易舉的事情。這篇序言似乎舉重若輕,揮筆寫來,如數家珍,內容精博,條理明晰。
首先概述歷代史籍的源流、存佚, 比較它們在體例上的異同。從比較中得出結論:“乙部書(史書)以(司馬)遷、(班)固等書為正史,編年類次之,蓋紀、傳、表、志之書行,編年之書特以備乙庫之藏耳。”因此,致使編年史“存者無幾”。由此,引出司馬光修撰《通鑒》的良苦用心:“溫公之意,專取關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以為是書。”
接著闡明史書的不可缺少: “夫道無不在,散于事為之間,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亡弊,史可少歟!”批判了所謂“經以載道, 史以記事,史與經不可同日而語”這種輕視史書的謬見。他以為“人君”、“人臣”、“為人子”都不可不知《通鑒》,不可“不知跡古人之所以得,鑒古人之所以失”, 以避免遭致“求勝而敗,圖利而害”的“必然”,進一步說明史書的不可缺少。由史書——特別是《通鑒》的功用,進一步說明《通鑒》是繼《春秋》、《左傳》之后的一部重要的編年史,以及《通鑒》內容的繁富與編修任務的艱巨。他特別強調, 由于《通鑒》“正文二百九十四卷”,卷帙浩繁,難以通觀;《考異》與《目錄》獨具面目,非一般史書所有: 《考異》“參訂群書之異同,俾歸于一”; 《目錄》“年經國緯,不特使諸國事雜然并錄者粲然有別而已,前代歷法之更造,天文之失行,實著于《目錄》”,絕非一般圖書目錄可比。所以, 為《通鑒》這樣一部史學巨著作注,就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而后引其先君關于注史的見解,說明自己注《通鑒》的由來, 以及作注經過、主要內容和注書的艱難。
胡三省為《通鑒》作注有兩個動因:一是承襲家學,執行先父遺命。先父“篤好史學”,對史注格外用力,且頗有見地,認為“《釋文》本出于蜀史炤,馮時行為之序,今海陵板本又有溫公之子康《釋文》,與炤本大同而小異。公休于書局為檢閱官,是其得溫公辟咡之教詔,劉、范諸公群居之講明,不應乖刺乃爾,意海陵《釋文》非公休為之”,希望三省“刊正”。所以,胡三省無論在窮困中還是在仕途上,“史學不敢廢也”,以致將畢生精力傾注于《通鑒》的注釋之中。二是追念故國,寄托“黍離”之悲。他經歷了宋元更迭的動亂,雖有御敵之策,但奸相賈似道“言輒不用”。作為一名亡國之臣,他深感恥辱、痛心;作為一名治“《通鑒》學”的學者,只能借《通鑒》來映照現實,并以自己的注文發掘《通鑒》的“資治”作用。這一“情結”,從胡注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見解、民族意識以及國家治亂的真知灼見,可以獲得真切而深刻的感受。對此,他在序文中雖未直言,但篇末以太歲紀年,——書為“旃蒙作噩”,而不題為“元世祖二十二年”,表示他不奉元朝為正朔。
胡三省為《通鑒》作注,可謂歷盡艱辛。從寶祐丙辰中進士后就“大肆其力”于《通鑒》的注釋。咸淳年間,他被“差充主管沿江制置司機宜文字,官至朝奉郎”(《胡氏家乘》)。在這期間,雖“游宦遠外”,而將《通鑒》“攜以自隨”,“有異書異人,必就而正焉”。其時,元軍圍困襄陽已達數年,以右丞相兼樞密使領兵授鄂的賈似道一意粉飾太平,隱匿軍情不報。德祐元年(1275),元軍沿江東下,賈似道被迫出兵,在魯港(今安徽蕪湖西南)潰敗。胡三省在離亂中“間道歸鄉里”。德祐二年, “浙東始騷,辟地越之新昌;師從之,以孥免,失其書。亂定反室,復購得他本為之注”,“自是隱居20年,屏謝人事, 日著書為樂”(《胡氏家乘》)。起初,他依據唐經學家、訓詁學家陸德明《經典釋文》的體例“厘為《廣注》九十七卷;著《論》十篇”。完稿時間是“乙酉冬”——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至元二十六年(1289),浙東義軍首領楊鎮龍進攻臺州。在兵慌馬亂中,他把書稿藏匿窖中,才得以保存下來。
就注書本身而言,其難處更在于“人苦不自覺,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這就難免遭人批駁、譏諷。為此,他謙虛地表示: “古人注書,文約而義見,今吾所注,博則博矣,反之于約,有未能焉。世運推遷,文公儒師從而凋謝,吾無從而取正。”
胡注的成就恰如序文所言: “凡紀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釋文》之舛謬,悉改而正之,著《辨誤》十二卷。”這種疏通工作反映在注釋內容上,包括校勘、考訂、辨誤、訓釋、音義等諸多方面。尤其是他的史論, 由事而發,隨文指點,更便于發揮《通鑒》的“資治”作用。
南宋以來,注《通鑒》者很快銷聲匿跡。“《通鑒》胡注”能流傳至今,成為“《通鑒》學”中的扛鼎之作,一是詳于典章制度的梳理,地理沿革的考察;一是于原著“能見其大”,闡發其旨趣;一是“心術之公私,學術之真偽”經得起考驗(見《四庫全書總目》卷四七“《資治通鑒》條”)。胡注問世后, “《通鑒》學”仍在發展,注家迭起,論著甚多,但胡注終不能廢,足以證明它在歷史文獻學方面經得起檢驗的崇高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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