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說, 干么又要出叢書?這話似有來由,所以也得答個清楚,省得教人捉摸不定,弄不靈清。原是朋友當中有幾部我心中很喜歡的書稿,若不給發表,殊為可惜, 故此早就想向書局接洽,給他印行。又見這些書稿目前都不約而同,有些相類,若分途印行, 同好收買,也有種種不便,所以不如并在一起罷了, 不但讀者購買便利, 并且體式裝潢也可一律一點;每次出書, 又無須重行接洽條件。刻書本是好事, 市上所出正合下懷的書又寥寥無幾, 既然有心里很喜歡的書稿可出, 可巧又有書局肯拿錢印行, 三言兩語, 一說則合,所以就大膽出了。早晨在床上肚里盤算,眼前就有七八種,若仍舊用工下去,自然還有別種可出。一則可以借此鼓勵自己,專心著作;二則親朋好友, 同道文人, 或者有這個便利,鼓起興趣, 多多著述,或寫作,或翻譯, 或編纂,絡繹而來,也把不定。原來想起個叢書名目, 叫做《性靈叢書》, 以表所好。后來轉想,人心不同如其面, 天下事物,有好之者, 惡之者必有甚焉。雖說一人做人須豎起脊梁, 不可像蝸牛一樣,逢人見面, 只顧把頭縮到殼里去, 蟄做一團, 然而在此世事紛擾的會兒, 多一種名目, 總是多惹一層是非, 不如來一空空洞洞名目,見首不見尾,旁人抓不到把柄, 同味兒的人自會里中去尋出樂處,含沙射影口沫噴人的人,也就不甚礙目, 索性當做無事過去了,我也樂得過清凈。
可是要想清凈,也自知是做夢吧?東家是個普羅, 西家是個法西, 灑家則看不上這些玩意兒, 一定要說什么主義,咱只會說是想做人罷。做人并不容易,先要近情,可是情字就不容易講。人情是怎么一回事,人又是什么動物,有誰曉得?蘇格拉底言“自知”,一人自知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偏不倚,能得中和,又能用點精神分析工夫,斷了出來我何以有這些成見、主張、立場、偏好, 一百人中怕也沒有一兩人說得開交。況且今日口沫噴人之徒,就不容人近情, 拈個花,采個草,也都“礙道”。這樣個世界,人還活得下去嗎?總是見地不廣,執之過激所致。孔夫子尚許點也浴乎沂風乎舞雩,讓今日東家西家弟兄聽見,還不把孔老夫子噴個滿臉口沫嗎?其實孔夫子那里曾說過,儒者終身只好浴乎沂風乎舞雩, 國家的事全可不管了?也不過孔子知道人情,必使近情,然后得其常情之樂;得其常情之樂,然后活得下去;人既活得下去,天下乃可太平。不然冉有、公西華欲輔君行政, 夫子又何必哂之呢?向來儒家明明有夫子昭訓在前, 尚且常落了“矯”字“偽”字之弊;今日之人不讀圣賢書, 又只懂得西洋文化之皮毛,難怪其矯情更甚。其實中西文化那里有像現代中國人這樣不近情呢?即使列國時代墨家, 比較是認真主義的人, 有門人問墨子行義救國那樣為要,墨子尚且不肯強人,叫能筑版墻的筑版墻,能搬磚瓦的搬磚瓦罷了。使墨子處于今日, 亦當說, 周作人學水師、魯迅學醫, 卻不能以水師、醫學救中國,便是這個道理。墨家尚且如此,何況是以中庸為本之儒家, 又何況是西洋幾個名哲?大凡今日中國社會變亂,思想凌夷, 難免有人目覘時艱,救國心切, 出為淺薄井見之論,也不必見怪, 只要大家保存一個“誠”字,保存一個公道, 不要自己陷了輕薄滑頭,將來總有造出近情容忍的文化之一天。若說國勢阽危,那容許你有閑情別致,認識你自己, 了解你自己?又非確論。難道國勢阽危,就可不吃飯撒尿嗎?難道一天哄哄哄口沫噴人始見得出來志士仁人之面目嗎?恐怕人不是這樣一個動物吧。人之神經總是一張一弛,不許撒尿,膀胱終必爆裂, 不許抽煙,肝氣總要郁結,不許諷刺,神經總要麻木,難道以郁結的藏府及麻木的神經,抗日尚抗得來嗎?況且孔子之時, 世風也不勝于今日,孔子尚且有聞人歌而樂必和之之閑情別致,你能說孔子亡周嗎?
所以這部叢書,也就放膽出了。原來范圍無定,或者曲從時勢之要求, 多出幾本西洋名著的譯本,也不一定。但是目前幾種, 卻是顯然專抒性靈之作,而且都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或翻印,或編選,不然便是關于明人小品之談話。你何以要談明人小品呢?這是必有的疑問,不然明天太陽不從東邊上來了。在我方面, 只是認為文學佳作,認為有性靈文字, 心好而樂之。在向他人說來, 也有幾種道理。一則,清初以來, 袁中郎倒霉,這派文學沉沒下去, 大家又去做正宗文章,翻印出來叫大家容易看得到, 替袁中郎出出氣。二則,這些文章,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謂“那樣底舊而又是這樣底新”。原來新就是摩登,然而在外國摩登二字, 又不似現代中文用法,僅用于女子之燙頭發及高跟鞋而已。摩登是指現代,最有名的英文叢書,名為《摩登叢書》, 然你試一查書目, 不但這樣的新的作品如它史托斯基之《窮人》有, 《圣路易之橋》有, 即18、17、16世紀以至西歷紀元前三五世紀之希臘戲劇也有, 可見摩登二字全不是這樣解法。亞里斯多德、伯拉圖死二千年, 然而這些文章才有生命哩, 才新的希奇。伯拉圖《共和國》那章講優生學, 才新的教你詫異。所謂《摩登叢書》,也不過以現代人為本位,凡摩登人可讀之書皆可列入。三則, 文化是有源流的, 不溯其源, 無從知其流。古書西洋人也主張讀的。現代中國人只肯讀1934年的西洋書, 不肯讀伯拉圖, 那里會懂得西洋文化之底蘊?又不肯讀古書, 又何從知中國文化之底蘊?四則, 中國人說古的都是壞的,西洋人雖然自由急進,時時另求新路進展下去,卻沒有說這句話。如此看來,現代中國人實在過于摩登了, 不然便是錯解摩登。五則,文學與科學不同, 西洋讀醫學的人不必讀希臘的Hip-pocrates,摩登醫生,我也主張大可不看《素問》、《靈樞》、《洗冤錄》。但是如果是研究文學,我卻主張應該讀讀《離騷》或是無名氏《十九首》。原因是古今人同是圓顱方趾, 悲歡離合之際, 大同小異也。所以那樣的舊仍然可以這樣的新, 因為你雖摩登,有飛機可坐,有無線電可聽,未必便是變成方顱圓趾動物,仍然躲不出悲歡離合之情也。袁中郎氣憤當時政治, 與你并無兩樣,你不必便看他如狗矢,一文不值也。李香君之氣節識見,勝于今日須眉男子萬萬,你不必以明末青樓視之也。況且中國人最重讀史, 乃因史者鑒也,有許多地方可以借鑒, 因今推古,設身處地, 你不但可了解前人,也可借此了解自己,而合于蘇格拉底“自知”之義。魯迅讀史有得,始能深刻批評中國文化,若學一般留學生,單看辛克微之, 魯迅當不知中國文化為何物, 又那里去戳穿中國人之魂靈呢?況且古人看月發愁, 聞鳥思家,聽蟬醉喜,踏雪吟詩, 月也, 鳥也,蟬聲也,雪景也, 古今并無二樣,你也未必不墮千古同情之淚,獨據飛機頭上,厭月憎鳥惡蟬鄙雪,而能沾沾自得也。不能沾沾自得, 古書便仍可讀。
廿三年八月五日龍溪林語堂序于牯嶺。
(錄自《林語堂文選》, 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0年版)
賞析 自五四新文化革命以后,一些進步知識分子強調譯介和學習西方的文學、社會學書籍,對我國的古典文學大多采取輕視甚至否定的態度。這無疑縮窄了人們的文化視野,還有割裂中國文化傳統的危險。而隨著社會矛盾的加劇、文學政治使命的加強,這種文化上的偏狹又表現為對非關政治的文學的排斥。30年代以來, 日軍侵華, 內戰頻頻不斷,民族危亡人民饑苦的水深火熱之中,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使命感應更加強。魯迅1933年在他的《小品文的危機》中寫道:“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是勞作和戰斗之前的準備。”魯迅的主張無疑是正確的,合乎時勢要求的。林語堂這時沒有了1925年前后“北師大學潮”時般的斗爭鋒芒,他主張寫“幽默閑適”的“性靈”小品,這就難免與當時的一些文學觀念發生沖突。《<有不為齋叢書>序》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在序文中,他談了出版這套晚明小品叢書的理由,同時也是對自己文學、文化見解的辯解申明。
序言首先說明了出版這套叢書的由來,原因有二:一是鼓勵自己專心著作,二則為親友著述、收藏提供便利。其實深層次的原因是這套叢書符合他們提倡“性靈”文學這一“所好”。作者料到這一舉動會招致非議,所以名目叫做“有不為齋叢書”;而不以“性靈叢書”為名。
其次說明了“性靈”文學存在的理由。他申明自己的思想就是要“做人”,而“做人并不容易,先要近情”, 而現實是有“口沫噴人之徒”, “就不容人近情”。他舉例孔子、墨子都是“近情”的,認為即便是“救國心切”、“國勢阽危”也不能沒有必要的放松調節。從他為抒寫性靈的辯護,可以看出他反對文藝對政治的依附,反對文藝中只能有一種寫法、一種主張、一種聲調的偏狹局面。從長遠藝術發展規律看,他的主張是有道理的,但在當時卻不合時宜。
再次,他進一步談論了出版這套晚明小品叢書的用意,提出了自己的卓識遠見。他說,這套有性靈文字的文學佳作的出版,不僅是他個人的愛好,對于他人,一則為了重新肯定袁宏道的作品,二則因為這些作品“那樣地舊而又是這樣地新”,這些作品仍具有可供現代人閱讀的生命力。三則認為讀古書才能對文化溯源知流;四則他認為“中國人說古的都是壞的”也不正確;五則,他認為讀古書,對做學問、情操修養,性情抒發都有益無害。在這里,他由性靈之書推及古典文學又推及一切古代的文化遺產,強調有繼承的必要,最后結論:“古書便仍可讀。”這較之當時文藝界對古典文學的意義肯定不夠、否定有余的情形,應是更接近公正之態度。
林語堂可以說是一個通曉中西文化的學者,他既秉承了中國傳統文化,又涉獵了西洋文明,有較開闊的文化視野和不趨同的文學主張。他在當時提倡寫性靈、讀古書,今天看來我們不能簡單地全歸因于其立場消極,逃避現實、疏離政治,恐怕也是基于一種文化的考慮。創作自由、抒寫自我、繼承古代文化,在當時是一種較弱的聲音,甚至遭受批判。今天看來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可供今天歷史條件下的我們借鑒。從藝術角度看,這篇散文談論為人為文道理,平易自然;申明觀點、辯駁詰難從容不迫,條理清晰,亦莊亦諧,體現了林語堂散文的“幽默”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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