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①仲夏,將赴淮浦,舟中無事,展閱外舅南開先生所抄《徐霞客游記》。抵寓后,既終卷,念其平生胼胝竭蹶②歷歷數萬里,沖風雨、觸寒暑者垂三十年,其所自記游跡,計日按程,鑿鑿有稽, 文則繁委,要為道所親歷,不失質實詳密之體,而形容物態,摹繪情景,時復雅麗自賞,足移人情,既可自怡悅,復堪供持贈者也。因手錄而存之,凡兩閱月而畢。曰:是殆負邁俗不羈③之志, 狂而不知取裁者與?觀其意趣所寄,往往出入于釋老仙佛④,亦性質之使然;而其為人之奇倔豪宕⑤, 于斯慨見,未可沒也!
古之殫心⑥于天文地理之學以成名者, 冥搜閟奧⑦, 曠覽幽遐,每出于蹤跡瑰異之士, 自非有好奇之癖,亦孰肯蹈絕險、赴窮荒,敝精力以為之哉?若其足以裨助⑧見聞,正于學者不無補也。今觀《國風》、《二雅》⑨所陳, 《禹貢》、《職方》⑩所記, 以及《地理》、《河渠》(11)諸志, 皆詳山川風土, 以為農田水利,施政立教, 因時制宜之具,其間蟲魚草木之產,兼資多識,圣教不廢,茲非其足相發明證佐與?切而言之,深山大澤,流峙終古, 皆天地法象(12)示人之至教,本人生所應窮歷;特(13)以手足之力有限,百年之期若瞬,勢弗能親至而目見。得斯書也,茍力有可至,境所適逢, 固可展卷披對,按所已經者以為程,而所未能至者,亦可以心知其概,如涉及境焉。昔夫子亟稱原泉曾氏風雩詠歸(14),蓋造物與游,所以涵泳(15)天機,陶寫胸次(16)。案頭置此,如朝夕晤名山水于幾席間,詎養仁智養心之善物耶?
抑尤有足以警心者:霞客之游也,升降于危崖絕壑,搜探于蛇龍窟宅,亙古人跡未到之區, 不惜捐軀命, 多方竭慮以赴之,期于必造其域,必窮其奧而后止;學者之于道也,若覃思(17)鼓勇,亦如霞客之于山水, 則亦何深之不窮,何遠之不屆?且入焉而安, 曾無犯難輕生之虞⒅;味焉而腴⒆,非有饑渴疲憊之困;其為高深美富,奚啻⒇于洞壑泉石之奇,岱、華、江、河(21)之大哉?有志者可以觀此而興矣!余既喜其書之不為無益,且以其足為入道喻也, 爰(22)為之序, 以自勖(23)焉。
康熙己丑八月癸卯, 同邑后學楊名時序。
(“四庫全書”本《徐霞客游記》卷首)
注釋 ①己丑——指康熙四十八年(1709)。②胼胝竭蹶——胼胝 (pian zhi), 俗稱“老繭”。竭蹶,走路艱難。③邁俗不羈——超然不俗,不受拘束。④釋老仙佛——釋,釋迦牟尼,代指佛家。老,老子,代指道家。仙佛,神仙佛陀。⑤豪宕——放縱直爽。⑥殫(dan)心——竭盡全心。⑦閟(bi)奧——幽深奧秘。⑧裨助——增益, 輔助。⑨《國風》、《二雅》——指《詩經》的十五國風和大雅、小雅。⑩《禹貢》、《職方》——《禹貢》,《尚書》中的一篇,是我國最早的地理著作。《職方》, 《周禮·夏官大司馬》中的一篇,亦屬地理著作,所記與《禹貢》不盡相同。⑾《地理》、《河渠》——《地理》,《漢書》四志之一,是研究西漢行政區劃的重要資料。《河渠》,《史記》有《河渠》書,記述河道和水利設施等。⑿法象——中國哲學術語,事物現象的總稱。⒀特——只。⒁“昔夫子”句——《論語·先進》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讓他們各談其志向,對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志向表示贊賞。曾氏,即曾暫,名點,春秋魯國原泉人。風雩(yu)詠歸,意謂在舞雩臺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走回來。⒂涵泳——深入體會。⒃陶寫胸次——抒寫胸懷。⒄覃思——深思。⒅虞——憂慮。⒆腴(yu)——肥美。⒇奚啻——何止。啻(chi),但、僅、止。(21)岱、華、江、河——泰山、華山、長江、大河。(22)爰——于是。(23)自勖 (xu)——自我勉勵。
賞析 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記》,以游記體裁,按日記述在旅游途中對自然地理諸現象的觀察所得,富有地理學和文學價值。徐宏祖(1587—1641),字振之,號霞客,南直隸江陰(今屬江蘇)人。幼年好學,博覽圖經地志。因見明末政治黑暗, 不愿入仕,專心從事旅行, 足跡所至,北至燕、晉,南及云貴兩廣。他以自己不畏艱辛的實踐塑造出一位杰出的旅行家和地理學家的形象。
徐霞客基于對祖國河山的熱愛,鍥而不舍地獻身于地理考察事業。清代學者潘耒在為《徐霞客游記》寫的序言中說,徐霞客在考察中,對于“山脈如何去來,水脈如何分合”,以至“一丘一壑”,莫不“支搜節討”, “析奇闡秘”。為此, “登不必有經,荒榛密箐, 無不穿也;涉不必有津, 沖湍惡瀧,無不絕也;峰極危者,必躍而居其巔;洞極邃者,必猿掛蛇行,窮其旁出之竇”。他“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不計程期, 不求侶伴”; “途窮不憂,行誤不悔,暝則寢樹石之間,饑則啖草木之實”。在晚期考察中,曾兩次遇盜,三次絕糧,饑渴勞頓,備嘗艱辛,但處之泰然,勇往直前。他在56歲去世前一年才從山川中歸來。這時“兩足已俱廢”,由人從云南護送回家。據說他躺在病榻上仍念念不忘考察,風趣而不無遺憾地說: “今而后,惟有臥游而已。”他常常“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對。”(陳函輝《徐霞客墓志銘》)
綜觀古今,像徐霞客這樣“置身物外,棄絕百事”, 不惜犧牲一切,考察地形地貌,“亙古以來,一人而已”(潘耒《徐霞客游記·序》)。他的游記之所以能成為“古今一大奇著”,除其可以“臥游”的審美價值外,他那“冥搜閟奧,曠覽幽遐”的奇倔氣韻,一往無前而矢志不移的執著精神,更是令人心潮澎湃的深層底蘊。
這篇序文正是以此立意,將《游記》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條分縷析,極力渲染。作者淵博的學識功力,激越的胸襟情懷,使本序兼具了學者之文和抒情小品的特點。
序文一起筆就用了藏折之法,使“舟中無事”與“兩閱月而畢”構成對照,從側面展示了《游記》的不同凡俗。同時,作者正面評析,指出《游記》內容的精詳,文體的雅麗,是其外舅不惜花費二月光陰“手錄而存”的原因。
接下來,作者使用了一連串富有表現力的排句,淋漓透辟地寫出了《游記》的價值:于學者可以“發明證佐”;于常人可作游覽導游圖,亦可作“臥游”之憑借;于儒雅之士,可以“涵泳天機,陶寫胸次”。在敘述中,作者旁征博引,理至筆隨,且用典隸事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敘次井然,淋漓盡致,其深厚的學識功底可見一斑。
進而由《游記》的實用價值談到《游記》審美價值。作者認為,霞客精神的警心之處在于,既可激發學者之執著精神, 又可蕩滌常人之庸鄙之氣,更可鼓蕩志士之奇倔豪情。正所謂悟道醒理之絕好參照。
此序在結構上一線貫穿,前后呼應,文勢起伏,井然有序,雖未突破序文的結構常規,但立意高遠,故而清新俊爽,情理相生,給人以智睿的哲理思考和無窮的人生啟迪。
就序文的格調而言,屬于學者之文。行文廣征博引,條分縷析,極富邏輯性。但它并非單純說理,而以感慨萬千之情,匯為蒼勁激越之氣,流轉于字里行間。這種文風,正與徐霞客奇倔豪宕的精神相融合,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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