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陰沉沉, 黑魆魆,寒風刺骨,腥穢污濕的所在,我有生以來,沒見一點半點陽光,——我直到如今還不知道陽光是什么樣的東西,——我在這樣的地方,視覺本能幾乎消失了;那里雖有香甜的食物,輕軟的被褥,也只值得昏昏酣睡,醒來黑地里摸索著吃喝罷了。苦呢,說不得, 樂呢,我向來不曾覺得, 依戀著難舍難離, 固然不必, 趕快的掙扎著起來, 可是又往那里去的好呢?——我不依戀,我也不決然舍離……然而心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滋味呵!這才明白了!我住在這里我應當受,我該當。我雖然明白,我雖然知道,我“心頭的奇異古怪的滋味”我總說不出來。“他”使我醒,他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謎兒, 他變成了一個“陰影”朝朝暮暮的守著我。我片刻不舍他,他片刻不舍我。這個陰影呵!他總在我眼前晃著——似乎要引起我的視覺。我眼睛早已花了,暈了,我何嘗看得清楚。我知我們黑甜鄉里的同伴,他們或者和我一樣。他們的眼前也許有這同樣的“陰影”。我問我的同伴,我希望他們給我解釋。誰知道他們不睬我, 不理我。我是可憐的人兒。他們呢,——或者和我一樣, 或者自以為很有幸福呢。只剩得和我同病相憐的人呵, 苦得很哩!——我怎忍拋棄他們。我眼前的“陰影”不容我留戀,我又怎得不決然舍離此地。
同伴們,我親愛的同伴們呵! 請等著, 不要慌。陰沉沉, 黑魆魆的天地間, 忽然放出一線微細的光明來了。同伴們,請等著。這就是所謂陽光,——來了。我們所看見的雖只一線, 我想他必漸漸的發揚,快照遍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兄弟。請等著吧。
唉!怎么等了許久,還只有這微微細細的一線光明,——空教我們看著眼眩——搖蕩恍惚晞微一縷呢?難道他不愿意來,抑或是我們自己擋著他?我們久久成了半盲的人, 雖有光明也領受不著?兄弟們,預備著。倘若你們不因為久處黑暗,怕他眩眼,我去撥開重障,放他進來。兄弟們應當明白了, 盡等著是不中用的, 須得自己動手。怎么樣?難道你們以為我自己說, 眼前有個“陰影”見神見鬼似的,好像是一個瘋子,——因此你們竟不信我么?唉!那“陰影”鬼使神差的指使著我,那“陰影”在前面引著我。他引著我,他亦是為你們呵!
燦爛莊嚴, 光明鮮艷, 向來沒有看見的陽光,居然露出一線, 那“陰影”跟隨著他, 領導著我。一線的光明! 一線的光明,血也似的紅,就此一線便照遍了大千世界。遍地的紅花染著戰血,就放出晚霞朝霧似的紅光, 鮮艷艷的耀著。宇宙雖大, 也快要被他籠罩遍了。“紅”的色彩,好不使人煩惱!我想比黑暗的“黑”多少總含些生意。并且黑暗久了,驟然遇見光明,難免不眼花繚亂, 自然只能先看見紅色。光明的究竟,我想決不是純粹紅光。他必定會漸漸的轉過來,結果總是恢復我們視覺本能所能見的色彩。——這也許是瘋話。
世界上對待瘋子,無論怎么樣不好, 總不算得酷虐。我既掙扎著起來,跟著我的“陰影”,舍棄了黑甜鄉里的美食甘寢,想必大家都以為我是瘋子了。那還有什么話可說!我知道:烏沉沉甘食美衣的所在——是黑甜鄉;紅艷艷光明鮮麗的所在——是你們罰瘋子住的地方,這就當然是冰天雪窖饑寒交迫的去處(卻還不十分酷虐), 我且叫他“餓鄉”。我沒有法想了。“陰影”領我去,我不得不去。你們罰我這個瘋子,我不得不受罰。我決不忘記你們,我總想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我愿去, 我不得不去。我現在掙扎起來了, 我往餓鄉去了!
1920, 11, 4。哈爾濱。
( 《餓鄉紀程》, 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9月。)
賞析 《餓鄉紀程》和《赤都心史》為瞿秋白1920年至1923年以北京《晨報》記者身份赴蘇俄考察時所寫的兩部著名散文集。前者記寫的是赴俄途中的“見聞經過,具體事實”和“心程中之變遷起伏”,后者記述的則是“在此赤色的莫斯科里,所聞所見所思所感”。兩書在向國人宣傳、介紹十月革命后的蘇俄社會現實,駁斥中外反動派的謊言方面,具開拓之功。而在本序言中,作者以青年人特有的激情展示了一個篳路藍縷,偷火給人間的殉道者、開拓者形象。
“緒言”的突出特點是對比象征手法的運用。以“黑甜鄉”喻指黑暗的舊中國,與魯迅的“黑屋子”的比喻以及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聞一多的《死水》對陰穢沉窒的舊中國的詛咒與控訴有異曲同工之妙。“餓鄉”用的是恥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的典故,清人管異之曾稱是山為“餓鄉”,這里用來喻指作者的精神目標和精神追求。從“黑甜鄉”到“餓鄉”,從沒有陽光,缺少激情和思想,只有“昏昏酣睡”的舊世界到“燦爛莊嚴,光明鮮艷”的新天地,對作者不啻是一次精神的歷煉與提升。
作者在真實袒露面對新世界的內心惶惑的同時,也抒寫了探索追求獻身真理的熱情與襟懷。作為出身舊家的知識分子,少年時代起作者就致力人生究竟的探索,然而陷在舊文化的汪洋中,徒然增加了厭世之思。是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使他卷入了時代漩渦,開啟了他生活的新方向。但面對紛然涌入的各種主義、思潮、學說,同大多數知識者一樣,這新質文化的刺激,在未完全消化領受之前,漸漸郁積為心頭的“陰影”,不免有些迷亂、暈眩,可貴的是,作者始終洋溢著探索者的熱情。他在《餓鄉紀程》中一再表示, “擔一份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展的責任”、“勉力為有系統的理論事實雙方的研究”, “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
緒言在寫法上亦有其獨到之處。黑甜鄉、餓鄉兩個世界對比描寫,情感鮮明強烈。對于“我”這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光明追求者形象刻畫也是成功的,真實地寫出了他和他的同時代人的困惑、欣喜、焦灼、渴望等等真實心理感受,以及獻身真理和民眾解放事業的熱情。象征手法的運用,使這種描寫、刻畫更多了些含蓄蘊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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