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審勢》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用兵之道,形與勢二1。不知而一之2,則沮于形、眩于勢3,而勝不可圖4,且從受其斃矣5。
何謂形?小大是也。何謂勢?虛實是也6。土地之廣,財賦之多,士馬之眾,此形也,非勢也。形可舉以示威,不可用以必勝。譬如轉嵌巖于千仞之山7,轟然其聲,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塹留木拒8,未容于直9,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殺形禁10,則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勢則不然:有器必可用11,有用必可濟12。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13,操縱自我,不系于人,有軼而過者14,挾擊中射15,惟意所向,此實之可慮也。 自今論之:虜人雖有嵌巖可畏之形,而無矢石必可用之勢,其舉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謂欲用以求勝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詳夫形、勢之辨耳16。臣請得而條陳之:
虜人之地17:東薄于海18,西控于夏19,南抵于淮20,北極于蒙21,地非不廣也;虜人之財,簽兵于民22,而無養兵之費,靳恩于郊23,而無泛恩之賞,又輔之以歲幣之相仍24,橫斂之不恤25,則財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馬所生焉,射御長技26,人皆習焉,則其兵又可謂之眾矣。以此之形,時出而震我,亦在所可慮27;而臣獨以為不足恤者28,蓋虜人之地,雖名為廣,其實易分。惟其無事,兵劫形制29,若可糾合30,一有驚擾,則忿怒紛爭,割據蜂起31。辛巳之變32,蕭鷓巴反于遼33,開趙反于密34,魏勝反于海35,王友直反于魏36,耿京反于齊、魯37,親而葛王又反于燕38,其余紛紛,所在而是,此則已然之明驗,是一不足慮也。
虜人之財,雖名為多,其實難恃:得吾歲幣,惟金與帛,可以備賞而不可以養士;中原廩窖39,可以養士,而不能保其無夫。蓋虜政龐而官吏橫,常賦供億40,民粗可支41;意外而有需,公實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則財不可得而反喪其資,是二不足慮也。
若其為兵,名之曰多,又實難調而易潰。且如中原所簽,謂之“大漢軍”者,皆其父祖殘于蹂踐之余42,田宅罄于捶剝之酷43,怨憤所積,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簽者,越在萬里之外44,雖其數可以百萬計,而道里遼絕,資糧器甲一切取辦于民,賦輸調發45,非一歲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時,皆是誅脅酋長46,破滅資產,人乃肯從。未幾,中道竄歸者, 已不容制,則又三不足慮也。
又況虜廷令日用事之人,雜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議論齟齬,非如前日粘罕、兀術輩之葉47。且骨肉間僭弒成風48,如聞偽許王以庶長出守于汴49,私收民心,而嫡少嘗暴之于其父50,此豈能終以無事者哉?我有三不足慮,彼有三無能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謀人!
臣抑聞古之善覘人國者引1,如良醫之切脈,知其受病之處,而逆其必殞之期52,初不為肥瘠而易其智53。官渡之師,袁紹未遽弱也,曹操見之,以為終且自斃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54。成陽之都,會稽之游,秦尚自強也,高祖見之,以為“當如是”矣55,項籍見之,以為“可取而代”之者56,以民怨已深而知之。蓋國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虜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與勢異”。惟陛下實深察之!
【注釋】 1形:指軍事實力。勢:指在軍事實力的基礎上發揮指揮人主觀能動性以造成有利的態勢。參見《孫子》中《形篇》、《勢篇》。2一之:認為一件事。 3沮于形:被敵人的軍事實力所沮喪。眩于勢:看不見自己具有克敵致勝的態勢。 4圖:圖謀。 5坐受其斃:因而為敵所乘,被敵消滅。 6虛實:指作戰時避實就虛,克敵制勝的主觀能動性。 7轉嵌石:轉動大巖石。嵌,山石如張口貌。千仞:極言其高。仞,古時以八尺或七尺為一仞。 8塹留木拒:被壕溝擋住,被樹木陰攔。9未容于直:不讓它直線下墜。10力殺形禁:力量衰竭以致停止不動。11器:物。指土地、財賦、士馬等。 12濟:成功。 13注矢石:積聚箭和石。墉:城墻。 14軼:超越。 15挾擊中射:投擊石塊,彎弓射箭。 16詳:審察。 17虜人:對敵方的蔑稱。 18薄:迫近。19控:連接。夏:指西夏。 20抵:到達。 21極:至。 22簽兵于民:指金人用兵時按平時登記的百姓戶口征調的兵役制度。 23靳恩于郊:指金人郊祭上天時不同于漢俗,不實行大赦、大賞。‘靳,吝嗇。郊,祭上天的祭禮名。 24歲幣:當時根據和約,宋朝每年獻給金人“金、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稱歲幣。相仍,年年不斷。 25恤:顧恤。 26長技,高超的技能。 27在所可慮:很可慮。 28恤:憂慮。29兵劫形制:武力迫脅、形勢強制。 30糾合:集合。 31割據蜂起:群起而擁兵據地。 32辛巳之變:辛巳年為宋高宗紹興31年(1161),是年金酋完顏亮大舉南下,在當涂采石被虞允文打敗,完顏亮為其部下所殺。 33蕭鷓巴反于遼:完顏亮起兵之初,征兵于遼,遼人蕭鷓巴殺招討沃以反。 34開趙反于密;開趙,山東人,與明椿、劉導等聚眾起義于密州(今山東諸城縣)。 35魏勝反于海:魏勝率抗金義軍渡過淮河,與淮北義軍結合攻占海州(今江蘇東海縣)。 36王友直反于魏:王友直,高平(今山西高平縣)人,率領抗金義軍數萬人攻破魏州(今河北大名縣)。 37耿京反于齊,魯:耿京起義于濟南、臨淄一帶,即古齊、魯之地。 38葛王反于燕:葛王,金貴族完顏褒(即位后更名雍),趁完顏亮南侵之機,于十月在東京(遼陽,今地名同)自立為帝,十二月遷于中都(今北京)。遼寧西部和河北北部屬古燕地。 39中原稟窖:金人儲藏糧食的倉庫和地窖。 40常賦供億:正常稅賦的供給。 41粗:勉強。42殘于蹂踐之余:在金人蹂躪后遺留下來的。 43罄于捶剝之苦:資財被金人慘酷剝削而喪失殆盡。 44越:遠。 45賦輸調發:賦稅的輸送分發。 46誅脅酋長:金人實行奴隸制,征發士兵需經過部落酋長,統治者以誅殺脅迫酋長的手段強行征兵。 47粘罕、兀術:即金人完顏宗翰和完顏宗弼,均為金大將。葉:和洽。 48僭弒:逾越本分,以下殺上。 49偽許王:指金世宗子完顏永中,1161年封許王。庶長,庶出的長子。出守于汴,即任大興府尹事。此處用宋都汴京(今河南開封)指代金中都所在地大興府(今北京)。 50嫡少:正妻所生年少之子,指金太子永恭。暴:暴露。 51覘:窺測。 52逆:預料。 53初不:一點也不。 54嫡庶不定:指袁紹諸子由嫡庶不定發展到兄弟相殘而言。55“當如是”:《史記·高祖本紀》載漢高祖曾在咸陽服役,見始皇出行盛況,嘆道:“嗟呼,大丈夫當如此也。” 56“可取而代”:《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嘗從其季父梁見秦始皇東游會稽(今浙江紹興),說:“彼可取而代也!”
【今譯】 用兵的道理,形與勢是不同的。不了解這而混為一談,就會對敵人的形感到沮喪,而對勢迷惑不解,因而不能謀取勝利,并由此受到敵方的的擺布而被消滅。
什么叫形?就是力量的小和大的問題。什么叫勢,就是避實就虛的戰略戰術問題。土地廣,財賦多,士馬眾,這是形,而不是勢。形可以用來示威,不能用來取得必勝。這好比在千仞之高的山上滾動大巖石,聲響轟然,形狀嵬然,確實很可怕;然而用壕溝阻滯用樹木抵拒它,不讓它直線而下,就能使滾石迂回而下,從而逃避防御它,待到它力量衰竭而停止不動時,那么人就能跨越它了。至于勢就不是這樣:只要具有土地、財賦、士馬等物,就一定能充分運用它,只要運用它就一定獲得成功。這好比把箭和石積聚在高墻上面,由我操縱,不依賴別人,如有人跑過,對他投擊石塊或射箭,全在個人的意志所決,這才是的確可慮的。以當今的情況來論述這道理:敵人雖有從高山上滾動大崖石那樣的可畏懼的形,可是卻沒有在高墻上投石或射箭那樣能充分運用的勢,他用為表示給我方的,只不過顯耀威力而使我方疑慮罷了;我認為這是敵方用來求勝的手段,深信他未必能達到目的。敵方用以使我方疑慮的形,我方卻相信他認為確可疑慮;敵方未必能做到的勢,我方卻認為他可能具有;這只是沒有詳察形和勢的區別罷了。請允許我對此逐條陳述它:
敵人的土地:東面迫近海,西面連接西夏,南面直抵淮河,北面直至蒙古,土地不是不廣大;敵人的財;從居民中按戶征發,而沒有養兵的費用;郊祭上天時吝嗇恩賞,而沒有廣泛賞賜的恩寵,又加上年年獲得歲幣,橫蠻收取民財而不加顧恤,這樣財不是不多;沙漠地方,是馬孳生之處,射箭騎馬等高超技能,人人都練習,則他們的兵可說眾多了。以這樣的形,時常出擊而驚震我方,確是很可慮的;而我卻以為不足憂慮,因為敵人的土地,名義上雖廣闊,而其實容易分割。因為他們有意外之事,在武力脅近和形勢控制下,似乎能集結在一起,一有驚擾,就會忿怒怨恨而紛繪斗爭,群起而以武力割據一方。辛巳年完顏亮南侵失敗的事變后,蕭鷓巴在遼寧造反,開趙在密州造反,魏勝在海州造反,王友直在魏州造反,耿京在齊魯之地造反,骨肉之親的葛王也在燕地反叛,其它地方也紛紛乖離,到處都是,這些就是已經發生明明白白的憑證,這是第一條不足憂慮之處。
敵人的資財,說起來雖然很多,實際上難以依靠:得到我朝的歲幣,只是金銀和帛,這可以備作賞賜而不可以養士兵;中原地區倉庫和地窖中的糧食,雖可以養士兵,可是不能確保不失。由于敵人政治機構龐大而且官吏橫蠻不講理,一般的賦稅供應,民眾尚勉強可以支付;意外而有所需要,公家其實只收一分而官吏卻要加收七、八倍,民眾不堪負擔而反叛;反叛則財物不可得反而喪失他原有的資財,這是第二條不足憂慮之處。
至于敵人的兵力,說起來很多,又是實際上難于調動而容易潰散。就以敵方在中原所征的叫做“大漢軍”的來說,都是其父祖在慘遭金人蹂躪后殘存下來的人,他們的土地住宅被殘酷地剝削殆盡,積聚著怨恨憤慨,他們的內心是不一致的。而塞外沙漠中所征調的,又遠行在萬里以外,雖然數量眾多以百萬計算,卻因路途遼遠隔絕,物資糧食器械盔甲一切都從民人收取辦理,征收和輸送,不用一年時間就不能到達。當初逆賊完顏亮南侵之時,都是用誅殺脅迫部落酋長、破滅其財產物資的手段,才使人順從的。過不久,半途上逃回去的,已不能制止,這又是第三條不足憂慮之處
再何況敵方朝廷今日掌權的人,混雜著契丹、中原和江南的士人;上下互相猜忌防范,意見分歧不融洽,不再象以前粘罕、兀朮這伙人那樣和洽。再說敵方骨肉間越分篡弒成風,如聽說偽許王以庶出長子的身分外出任大興府尹,私自收攬民心,而嫡生的少子曾經向他父親揭露出來,這樣鉤心斗角難道最后不會發生事變嗎?我方有三條不足憂慮之處,敵方有三條無能為力之處,再加上他內部有腹心之憂患,這就幾乎自保也來不及,又怎樣能圖謀別人呢!
我又聽說古代善于窺測別國的人,如同良醫切脈那樣,如果了解了病人發病的處所,就能預料病人必死的日期,而一點也不因病人的肥胖或瘦弱而改變他的診斷。官渡之戰時的兩軍,袁紹并沒有突然地衰敗下來,而曹操看了這種局面,認為他最終將要自取滅亡,就是因為他兒子的嫡庶不定而預料到的。秦始皇在國都咸陽和在會稽出游時,秦朝還是很強大的,而劉邦見到他,以為大丈夫也該這樣威風,項羽見了,以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這是因為民怨已深而料到的。大概一個國家的滅亡,沒有比民眾怨恨、皇子間嫡庶不定這樣更厲害的了,而敵人如今兩者兼有,要想不被滅亡還能依靠什么呢?所以我說:“形與勢是不同的”。請皇上詳細地審察我的奏議吧!
【總案】 辛棄疾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南歸之后,宋高宗趙構禪位于孝宗趙眘(shen),朝廷一度起用抗金人士,企圖北上收復失地。但在第二年張浚率軍北伐,于符離集(今安徽宿縣)潰敗后,統治者對恢復疆土已喪失信心,任用主和派湯思退為相,對金屈辱求和,訂立了喪權辱國的“隆興和議”。在這祖國存亡危急之秋,辛棄疾于乾道元年(1165)向孝宗上《美芹十論》。奏議對宋、金對立的形勢和戰爭發展方向作了詳盡的分析,并論述了對金斗爭的方針,希望最高統治者樹立收復失地的信心。全文分十個部分,《審勢》即其中的第一部分。作者論述了他對形勢的估計和判斷,針對孝宗懾于敵人強大的心理,運用事例對形和勢既相連系、又有區別的關系作了精辟的分析,強調人心的向背和統治者內部的團結對戰爭勝負的決定性作用,從而指出敵人表面強大的不足恃,激勵孝宗見微知著,樹立信心,堅持抗金復國的國策。全文緊扣“形與勢異”這一命題展開。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強大的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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