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后序
李清照
李清照(1084—約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今山東濟南市)人。父李格非為宋代散文家,曾以文章受知于蘇軾,母為狀元王拱辰之孫女。她自幼即以才藻見稱,為晁補之所賞識。詩文均有較高成就,尤精于詞,是我國古代杰出的女作家。十八歲時與太學生趙明誠結婚。早期生活優裕,夫婦二人常有詩詞唱和,共同收藏研究金石書畫。靖康之難后,與夫南渡。宋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因病去世。此后,李清照漂泊江南,景況凄苦。故后期作品多身世之感、故國之思。其詞主要表現個人的深痛哀愁,成為南渡以后社會生活的縮影。詩則多情辭慷慨,表現了不滿南宋統治者不思收復的政策,維護祖國統一的愿望。有《詞論》一篇,主張詞“別是一家”之說。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后人輯有《漱玉詞》,今人輯有《李清照集》。
《金石錄》后序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訛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寒族,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后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蛏贀p污,必懲責揩完涂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臺,臺守已遁。之剡,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得活,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說明
本文是李清照為其丈夫趙明誠的《金石錄》一書寫的序文,主要圍繞兩個方面敘寫。一是搜集、整理、校閱金石書畫的甘苦;二是金兵入侵、宋室南渡過程中,這些金石書畫相繼散失的悲痛。前一部分突出了李清照夫婦節衣縮食、潛心文物的樂趣,物質雖然艱苦,生活也不富裕,精神卻十分充實。后半部分詳細記敘金石書畫散失的過程,突出了國破家亡、丈夫病故、孤身漂泊的遭遇,這就把個人之悲同民族恨家國恨緊緊聯系在一起。全文敘事層次清晰,筆端充滿感情,真實記錄了李清照一生的坎坷經歷,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尖銳的民族矛盾中的社會現實。至今仍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集評
洪邁曰:東武趙明誠德甫,清憲丞相中子也。著《金石錄》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沒后,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予讀其文而悲之,為識于是書。
——宋·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五《趙德甫金石錄》
易安居士能書、能畫、又能詞,而尤長于文藻。迄今學士每讀《金石錄序》,頓令精神開爽。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大奇,大奇。
——明·張丑《清河書畫舫》申集引《才婦錄》
劉士曰:祝枝山曰:“有此文才,有此智識,亦閨閣之杰也。”
——明·劉士《古今文致》卷三
朱大韶曰:易安此序,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婦女口中語。文固可愛。
——明·朱大韶《滂喜齋藏書記》卷一《宋本金石錄題跋》
錢謙益曰:趙明誠《金石錄》三十卷,李易安《后序》,明誠之妻,文叔之女也。其文淋漓曲折,筆墨不減乃翁。“中郎有女堪傳業”,文叔之謂也。
——清·錢謙益《絳云樓書目》卷四《金石類陳景云注》
吳柏曰:誦《金石錄序》,令人心花怒開,肺腸如滌。
——清·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吳柏《寄姊書》
李慈銘曰:閱趙明誠《金石錄》,其首有李易安《后序》一篇,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畦町之外。予向愛誦之,謂宋以后閨閣之文,此為觀止。
——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卷九《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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