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原文與賞析
說是《論語》辦到一年了,語堂先生命令我做文章。這實在好像出了“學而一章”的題目,叫我做一篇白話八股一樣。沒有法,我只好做開去。
老實說罷,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費厄潑賴”,現(xiàn)在呢,就是“幽默”。我不愛“幽默”,并且以為這是只有愛開圓桌會議的國民才鬧得出來的玩意兒,在中國,卻連意譯也辦不到。我們有唐伯虎,有徐文長;還有最有名的金圣嘆,“殺頭,至痛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大奇!”雖然不知道這是真話,是笑話;是事實,還是謠言。但總之:一來,是聲明了圣嘆并非反抗的叛徒;二來,是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我們只有這樣的東西,和“幽默”是并無什么瓜葛的。
況且作者姓氏一大篇,動手者寥寥無幾,乃是中國的古禮。在這種禮制之下,要每月說出兩本“幽默”來,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氣息。這氣息令人悲觀,加以不愛,就使我不大熱心于 《論語》 了。
然而,《蕭的專號》是好的。
它發(fā)表了別處不肯發(fā)表的文章,揭穿了別處故意顛倒的談話,至今還使名士不平,小官懷恨,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會記得起來。憎惡之久,憎惡者之多,就是效力之大的證據(jù)。
莎士比亞雖然是“劇圣”,我們不大有人提起他。五四時代紹介了一個易卜生,名聲倒還好,今年紹介了一個蕭,可就糟了,至今還有人肚子在發(fā)脹。
為了他笑嘻嘻,辨不出是冷笑,是惡笑,是嘻笑么?并不是的。為了他笑中有刺,刺著了別人的病痛么?也不全是的。列維它夫說得很分明:就因為易卜生是偉大的疑問號 (?),而蕭是偉大的感嘆號 (!) 的緣故。
他們的看客,不消說,是紳士淑女們居多。紳士淑女們是頂愛面子的人種。易卜生雖然使他們登場,雖然也揭發(fā)一點隱蔽,但并不加上結論,卻從容的說道“想一想罷,這到底是些什么呢?”紳士淑女們的尊嚴,確也有一些動搖了,但究竟還留著搖搖擺擺的退走,回家去想的余裕,也就保存了面子。至于回家之后,想了也未,想得怎樣,那就不成什么問題,所以他被紹介進中國來,四平八穩(wěn),反對的比贊成的少。蕭可不這樣了,他使他們登場,撕掉了假面具,闊衣裝,終于拉住耳朵,指給大家道,“看哪,這是蛆蟲!”連磋商的工夫,掩飾的法子也不給人有一點。這時候,能笑的就只有并無他所指摘的病痛的下等人了。在這一點上,蕭是和下等人相近的,而也就和上等人相遠。
這怎么辦呢?仍然有一定的古法在。就是:大家沸沸揚揚的嚷起來,說他有錢,說他裝假,說他“名流”,說他“狡猾”,至少是和自己們差不多,或者還要壞。自己是生活在小茅廁里的,他卻從大茅廁里爬出,也是一只蛆蟲,紹介者胡涂,稱贊的可惡。然而,我想,假使蕭也是一只蛆蟲,卻還是一只偉大的蛆蟲,正如可以同有許多感嘆號,而惟獨他是“偉大的感嘆號”一樣。譬如有一堆蛆蟲在這里罷,一律即即足足,自以為是紳士淑女,文人學士,名宦高人,互相點頭,雍容揖讓,天下太平,那就是全體沒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蟲。但是,如果有一只驀地跳了出來,大喝一聲道:“這些其實都是蛆蟲!”那么,——自然,它也是從茅廁里爬出來的,然而我們非認它為特別的偉大的蛆蟲則不可。
蛆蟲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生物在進化,被達爾文揭發(fā)了,使我們知道了我們的遠祖和猴子是親戚。然而那時的紳士們的方法,和現(xiàn)在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大家倒叫達爾文為猴子的子孫。羅廣廷博士在廣東中山大學的“生物自然發(fā)生”的實驗尚未成功,我們姑且承認人類是猴子的親戚罷,雖然并不十分體面。但這同是猴子的親戚中,達爾文又不能不說是偉大的了。那理由很簡單而且平常,就因為他以猴子親戚的家世,卻并不忌諱,指出了人們是猴子的親戚來。
猴子的親戚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但達爾文善于研究,卻不善于罵人,所以被紳士們嘲笑了小半世。給他來斗爭的是自稱為 “達爾文的咬狗”的赫胥黎,他以淵博的學識,警辟的文章,東沖西突,攻陷了自以為亞當和夏娃的子孫們的最后的堡壘。現(xiàn)在是指人為狗,變成摩登了,也算是一句惡罵。但是,便是狗罷,也不能一例而論的,有的食肉,有的拉橇,有的為軍隊探敵,有的幫警署捉人,有的在張園賽跑,有的跟化子要飯。將給闊人開心的吧兒和在雪地里救人的猛犬一比較,何如?如赫胥黎,就是一匹有功人世的好狗。
狗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別。“幽默處俏皮與正經(jīng)之間” (語堂語)。不知俏皮與正經(jīng)之辨,怎么會知道這“之間”?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與非不想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夢與覺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鑿起七竅來呢?莊子曰:“七日而混沌死。”
這如何容得感嘆號?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許孩子憤怒,悲哀,也不許高興。皇帝不肯笑,奴隸是不準笑的。他們會笑,就怕他們也會哭,會怒,會鬧起來。更何況坐著有版稅可抽,而一年之中,竟“只聞其騷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這可見 “幽默”在中國是不會有的。
這也可見我對于《論語》的悲觀,正非神經(jīng)過敏。有版稅的尚且如此,還能希望那些炸彈滿空,河水漫野之處的人們來說“幽默”么?恐怕連“騷音怨音”也不會有,“盛世元音”自然更其談不到。將來圓桌會議上也許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賓之間,用不著 “幽默”。甘地一回一回的不肯吃飯,而主人所辦的報章上,已有說應該給他鞭子的了。
這可見在印度也沒有 “幽默”。
最猛烈的鞭撻了那主人們的是蕭伯納,而我們中國的有些紳士淑女們可又憎惡他了,這真是伯納“以無意得之,大奇!”然而也正是辦起《孝經(jīng)》來的好文字:“此士大夫之孝也。”
《中庸》《大學》都已新出,《孝經(jīng)》是一定就要出來的;不過另外還要有《左傳》。在這樣的年頭,《論語》那里會辦得好; 二十五本,已經(jīng)要算是“不亦樂乎”的了。
八月二十三日。
【析】 本文是應林語堂之約,為《論語》半月刊創(chuàng)辦一周年而寫的紀念文章,林語堂創(chuàng)辦《論語》,以提倡幽默為目標,強調(diào)少談政治,明哲保身,寫表現(xiàn)性靈的小品文。魯迅對此是不贊成的,文章開頭,就明確表示,“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 ‘費厄潑賴’,現(xiàn)在呢,就是 ‘幽默’”。林語堂提倡的幽默,是震懾于國民黨反動派的淫威,逃避現(xiàn)實,尋求性靈的解脫與道理的參透,以表現(xiàn)自我為歸宿的。所以他明確表示“本刊之主旨是幽默,不是諷刺,至少也不要以諷刺為主。”①然而,既然是幽默,必然有所為而發(fā),會觸及時事,揭發(fā)弊端。真正的幽默,常常是“肚子里總還有半口悶氣,要借著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來。”②魯迅以為,在等級森嚴,極端專制黑暗的中國,并沒有真正的幽默,只有愛開圓桌會議的國民才鬧“幽默”這玩意兒,在中國,連從意義上翻譯humour一詞也辦不到,因為沒有準確而周密地表達這個詞的豐富含義的詞語。在《從諷刺到幽默》一文中,他更明確地說: “ ‘幽默’ 既非國產(chǎn),中國人也不是長于 ‘幽默’的人民,而現(xiàn)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于是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tǒng)的 ‘說笑話’ 和 ‘討便宜’。”③本文中舉到的唐伯虎和徐文長,他們的言行都只是滑稽而并非幽默。金圣嘆在被殺前說殺頭是“以無意得之,大奇!”看似幽默,實際上只說明他是效忠清皇朝,無意反抗,他的刑前遺言,實質上是“將屠尸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魯迅以有力的論據(jù),含蓄而周密地論證了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的中國,絕無可能產(chǎn)生西方式的幽默,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林語堂所提倡的幽默。《論語》的林語堂在無法幽默的時代,不準許有言論自由的國度,卻偏要每月出版兩期,“說出兩本 ‘幽默’”來,這本身就構成了無法解決的矛盾,使人產(chǎn)生了啼笑皆非的幽默感。魯迅的分析論證,詞鋒犀利而語意含蓄,扣緊論點而嚴密深邃,對一年來的《論語》進行了用心良苦而又委婉周全的批評,確實是十分精采的大家文筆。
為什么 “《蕭的專號》是好的”呢?并非因為“幽默”,也并不是刊出被稱為幽默的諷刺大師的佚聞佚事,而是因為發(fā)表了別處不敢發(fā)表的《蕭伯納的過滬談話記》和其他文章,包括蕭伯納和宋慶齡的詳細對話,揭穿了謊言,披露了真相,道出了這位偉大的社會評論家對中國的社會與人生的批評,這才使“名士不平,小宦懷恨”,確實是他“笑中有刺,刺著了別人的病痛”。《論語》刊出這一專號的本身,其實也就與他們的主張相矛盾。
對蕭伯納,魯迅引列維它夫的話,和易卜生加以對比。易卜生之所以是“偉大的疑問號 (?)”,是因為他的作品也揭發(fā)一些弊病,提出一些尖銳的社會問題,但不加上結論,沒有解決疑問的答案;而蕭伯納的作品,則直截揭露資產(chǎn)階級的罪惡腐朽,不留情面地抨擊資本主義社會的虛偽道德時,也提出了對社會問題的答案,所以他是“偉大的感嘆號 (!)”。蕭伯納在他的戲劇《鰥夫的房產(chǎn)》中,辛辣地諷刺了靠吸食窮人養(yǎng)肥自己的資產(chǎn)者,嘲諷他們是糞坑里的蛆蟲。魯迅指出,反噬者最妙的戰(zhàn)術,莫過宣稱出身鄉(xiāng)紳家庭的蕭伯納也是“蛆蟲”。魯迅巧妙地推理論證“假使蕭也是一只蛆蟲,卻還是一只偉大的蛆蟲,正如可以同有許多感嘆號,而惟獨他是 ‘偉大的感嘆號’ 一樣”。因為他揭穿了紳士淑女的假面目,顯露了他們骯臟靈魂和卑劣本質。蕭伯納正是 “傾于對社會的諷刺” 的作家。
魯迅的雜文聯(lián)想廣泛,引例豐富,妙想奇譬,侃侃而談;同時又思路嚴密,環(huán)環(huán)緊扣,聯(lián)珠綴玉,析理入微,真?zhèn)€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本文由論證蕭伯納為“偉大的蛆蟲”,引伸出“蛆蟲有大小,有好壞”的論斷,再以達爾文為例,說明達爾文的偉大,正在于他證明了人從猴子進化而來,人類是猴子的親戚,但“猴子的親戚也有大小,也有好壞”,壞的如頑固否認事實,自以為是亞當和夏娃的子孫,惡毒嘲笑達爾文的紳士們,好的如捍衛(wèi)真理、宣揚達爾文學說,自稱為“達爾文的咬狗”的赫胥黎。自然,“指人為狗”,乃是一句惡罵,但對狗也應分析,應從它們對人類的態(tài)度、功過和效用來區(qū)分好壞,從而說明“狗也有大小,有好壞”。然后,再巧妙過渡到對林語堂的“幽默處俏皮與正經(jīng)之間”的剖析上來。文章逐層深入,涉及面十分廣泛,然而又不離評《論語》和談蕭伯納的主旨,論蛆蟲,說人類,評狗的好壞,線索分明,章法嚴密。
俏皮與正經(jīng)當然有明顯的區(qū)別,首先要分辨俏皮與正經(jīng)的區(qū)別,才能明白這二者的“之間”的區(qū)別。躬行莊周之道,是非不辨,哪來這“幽默”,自己一片混沌,何以能用“幽默”讓人民聰明起來?恐怕只能“七日,而混沌死”。引莊周之言而闡發(fā)深刻的道理,這就是魯迅的微言大義。
篇末部分,魯迅承開篇的議論,闡明在中國不會有幽默。因為 “皇帝不肯笑,奴隸是不準笑的”,奴隸一笑,就怕他們會哭、會鬧、會起來造反。有版稅可抽的文學家,也無法幽默,因為面對現(xiàn)實,他們只能發(fā)出“騷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至于生活在 “炸彈滿空,河水漫野”之處的人民,正在為生存而掙扎、苦斗,就更不會有幽默了。
魯迅雜文的語言,含意深刻雋永,風格幽默潑辣,修辭手法十分巧妙。就以引用來講,魯迅一引用別人的語言或書名、典故,就往往產(chǎn)生強烈的諷刺效果。蕭伯納因為鞭撻了英國資產(chǎn)階級,想不到竟會使受英國壓迫的中國的紳士淑女憎惡,這正是 “以無意得之,大奇!”不過,這正說明了他們恪守《孝經(jīng)》的教導:“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哪里容得蕭氏的 “異端邪說”呢? 當時的中國,新出了以 《大學》、《中庸》命名的雜志,儒家思想重又抬頭,復古逆流甚囂塵上,國民黨反動派實行思想文化的專制統(tǒng)治,林語堂要辦取中間立場,以幽默閑適為格調(diào),多少觸及社會現(xiàn)實的《論語》雜志,是難以維持下去的。魯迅的話,有肯定,也有批評,真是鞭辟入里,曲寫毫芒,婉而多諷,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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