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國風
內橋東去是長干, 馬上春人擁薄寒。
三月風光愁里度, 六朝花柳夢中看。
江南哀后無詞賦, 塞北歸來有羽翰。
形勢只余抔土在, 鐘山何必更龍蟠!
屈大均
明人胡應麟說:“近體之難,莫難于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貫珠,言如合璧。其貫珠也,如夜光走盤,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蓋,而絕無參差扭捏之痕。”(《詩藪》)屈大均的這首《舊京感懷》確實深得“意如貫珠”,“回旋曲折之妙”。
廣州的抗清斗爭失敗以后,屈大均奔走大江南北、聯絡同志、渴望恢復,然終無成就。康熙七年冬,屈大均攜帶妻子王華姜從陜西、山西來到江蘇,在南京秦淮河邊賃屋暫居。環顧宇內,清朝的統治漸趨穩固。康熙元年,吳三桂奏報在緬甸擒獲永歷帝朱由榔;抗清名將李定國悲憤而死;康熙二年,明末義軍郝搖旗等十三家抗清二十年,至是敗潰。康熙三年,故明兵部尚書張煌言被執,不屈而死。康熙五年,鄭經部將李順叛降清朝。屈大均正是在一種十分失望而尚未絕望的心情中寫下了《舊京感懷》二首,這里選的是其中的第二首。
首聯點明地點和時令。從內橋往東走便是長干里。內橋即今南京市白下路內橋灣。騎馬的游人圍裹著衣物、冒著料峭的春寒迤邐而行。起句很平,毫不經意,“馬上”一句突出一個“寒”字。這個“寒”字暗示了全詩的氣氛。天氣是“薄寒”,詩人的心里也充滿寒意。一個“擁”字活現出游人冒寒的神態。頷聯轉入描寫,而抒情色彩加濃。所謂“三月風光”、“六朝花柳”并非著力的刻畫,詩人有意要突出的是“愁里度”和“夢中看”。三月的旖旎風光沒有激起詩人春天的喜悅,相反地,要在愁悶中打發時光。六朝的繁華也只能在夢中去追尋了。這種抑郁的情調與首聯定下的“薄寒”氣氛完全一致。縱觀全詩,可知“六朝花柳”還有更深的含意。六朝(東吳、東晉、宋、齊、梁、陳)都是偏安江南的政權。花柳可以借喻為荒淫靡爛、醉生夢死的生活。所謂“六朝花柳”,是影射那個曇花一現、腐朽到無可救藥的弘光小朝廷。弘光政權就定都在南京。它早已蕩然無存,化作春夢一場。頸聯說,自從庾信作了《哀江南賦》以后,再也沒有這么好的作品了,我從萬里之外的塞外,象插上翅膀似的歸來了。這里用《哀江南賦》來承上趨下是十分巧妙的。庾信生當動蕩之時、易代之際,這是與屈大均相似的。庾信先仕梁朝,后來出使西魏、恰值西魏滅梁,庾信被羈留。后歷仕西魏,北周。這是與頷聯的“六朝花柳”相呼應的。《哀江南賦》刻劃那個騷動不安的時代、描繪人民流離失所的痛苦、揭露梁朝君臣的昏庸茍安、猜忌內哄,抒發他對故國的深沉思念。這一切都很容易喚起屈大均對現實的聯想。如果說頷聯的真意還比較隱晦,頸聯也還只是透露出一點點弦外之音的話,那么,尾聯就把詩人的真意有力鮮明地表達出來了;目前的形勢,南明只剩下了一捧泥土大小的地盤,想要象當年弘光朝那樣,在南京圖謀恢復已經不可能,所謂“虎踞龍盤”的地理條件又有什么意義呢!從全詩看,首聯是平和的敘述,頷聯與頸聯轉入抒情與描寫,情調低沉而含蓄。尾聯則結以憤激的警句。各聯之間,自然而巧妙地勾聯著。首聯是眼前之景,尾聯則拓展到全國的形勢,以高度的概括、推出精警的史論式的結論,頷聯的“三月風光”是眼前實景,“六朝花柳”是回憶,是虛景。頸聯的“江南哀后”是借古喻今,“塞北”一句則是現實的行蹤。這種現實與歷史的明暗交替的節奏,使句式顯得很靈活,在嚴整的格律中呈現出一種流動之美,也擴大了作品的思想容量。
上一篇:陳祖美《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韻》愛國詩詞鑒賞
下一篇:唐驥《舊邊詩·寧夏》愛國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