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詞
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
唐代由于疆域擴大,商業繁盛,大批的人離開了自己的鄉土,飄蓬異地,或則從軍域外,或則經商四方,或則游宦南北,帶來了社會生活的活潑局面。然而另一方面,卻也造成了大量的思婦離愁。中唐以后,藩鎮作亂,異族擾邊,征人久戍不歸,更增加了閨怨的題材。唐詩里反映這一內容的就不少,新興的民間歌詞,保存在敦煌曲子詞里的,數量就更多了。我們可以隨手舉出:“每歲送寒衣,到頭歸不歸。”(《菩薩蠻》)“遙思想,夜夜到邊庭。”(《㭟怨春》)“與君別后,何日再相逢?”(失調)“征夫數載,萍寄他邦……倚牖無言垂血淚,暗祝三光。”《鳳歸云徧》)等等。這首《鵲踏枝》,也是寫思婦盼征夫歸來的,但表現手法卻別開生面,不落常套。
“叵耐靈鵲”兩句,是埋怨買鵲報喜之兆不靈。“叵耐”,不可忍耐、可恨之意。“謾語”,欺騙之語,蒙蔽之語。靈鵲報喜,主有人至,是由來已久的民間傳說。《淮南子·氾論訓》高誘注:“乾鵲,鵲也;人將有來客,憂喜之征則鳴。”《西京雜記》:“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開元天寶遺事》:“時人之家聞鵲聲,皆以為喜兆,故謂靈鵲報喜。”由于這種長期積淀的集體無意識,這位抒情主人公——閨中少婦一聽到鵲叫的聲音,就以為遠行的夫婿就要歸來,滿懷喜悅地等著,不料卻落了空,現實與理想的反差,使她的心情大為懊惱,于是就埋怨起鵲兒在撒謊,在欺騙。可這只鵲兒不知是無知還是有意,卻還在那里飛舞回旋,這更惹得女主人公生氣,“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把它捉起來,鎖進金籠,不理睬它了。這上片描寫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和外部動作,過程有序,因果合理,交織成立體的畫面,使人不僅見到她的外部動作,也窺見她的內心秘密。
下片換了個抒情主體,傳達出被思婦作為出氣對象的“靈鵲”的心聲。“比擬”二句,是說本來好心報喜,想不到反為被關起來,良好的動機得到了惡意的回報,真是件倒霉的事。這里表達出一種委屈的情緒,但程度是輕淡的,淡得幾乎看不出。不是嗎?最后兩句,就證明了這一點:“愿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富于同情心的“靈鵲”,理解到這位思婦的心情:她之所以采取這種刻薄寡恩的行動,是因盼夫歸來而不得,以此作情感的宣泄;只要心頭的這一癥結能夠解除,她自然就會放走自己。這里表現了充分的寬容和理解,而且還帶著善意的祝愿,骨子里是對思婦處境的同情。
這首詞表現手法的獨特之處,在于它不是正面地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而是通過人與鵲的糾葛,以揭示思婦懷念征人的內心痛苦;詞的表層沒有被涂上悲苦的色彩,而充滿了喜劇的韻味。盼夫不歸而遷怒于鵲,這本身就顯得可笑。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這位少婦起先是一團高興地傾聽“靈鵲”的鳴叫,也許還絮絮地同它“交談”;隨后就皺起眉頭,把它捉將起來,鎖進金籠,還悻悻地努起嘴巴,發誓不同它說話了。人物內心活動和外部動作的無理(這通過喜鵲的反應得到更好的坐實),構成了喜劇性的意蘊。這就從一個新穎的側面,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作者的目的不在于嘲笑少婦的荒謬,所以結尾以忠厚的祝愿,表示了深切的同情。這是詞體初興時來自民間的創作,襯字的運用顯示了它質樸的痕跡(“在”、“卻”、“向”都是襯字)。但構思的新穎和表現的活脫,卻是很多文人們所不及的。
上一篇: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晏幾道《鷓鴣天》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