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陶潛·飲酒(選一首)》鑒賞
陶潛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陶潛的《飲酒》詩共二十首,大約是在30—50歲他縱情酣酒期間陸續寫成的。具體年代,現在還有不同說法:一般定為他歸田后的前期,即東晉安帝義熙二年(406),作者四十二歲時寫的。有的則認為義熙十三年(417),即陶潛歸田后十二年間寫的。
那么,陶潛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組“酒詩”呢?組詩前邊有一小序解答這一點,請看原序——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 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這寥寥數句小序,告訴大家詩人寫這組詩的成因及經過,并烘托了他寫詩時的心境。由于這組詩是在酣飲中吟成的,故總題曰《飲酒》。但并非篇篇都寫“飲酒”之事。
在這組詩里,陶潛回憶了過去的生活,寫出了他出仕到歸隱的整個過程中自己的種種觀感和體悟;也傾吐了自己對污濁社會和險惡仕途的痛心和不滿。他用“飲酒”二字來命這組詩的總題,是有他的良苦用心的。
本書選讀的《結廬在人境》,系《飲酒》組詩中的第五首。人們認為《飲酒》是詩人早期的代表作,而這首《結廬》詩,則是組詩中杰出的一首。
對于這首詩的主旨的認識,卻很不一致。如:
有的說,“寫悠游自在的隱居生活”;
有的說,“以即事即景的敘寫,說明安貧樂道的‘真意’”;
有的說,“自敘安貧樂道,悠然自得的心境”;
又有的說,“前半,著重說出‘心遠地自偏’的道理;后半寫欣賞自然景色的悠然心情”;
還有的認為,“著力抒發了作者歸隱之后悠閑恬靜的歡快心情,意在言外,詩人鄙視爭名逐利的官場生活,還是不難察到的”。
眾說紛紜,究竟以何為是?待仔細研讀了作品,當可判斷。
* * * *
這首詩文字淺顯,只要將其中兩個關鍵詞語和兩個疑難句子搞清楚了,就可領會全詩精神。
一、釋詞解句
先看兩個關鍵詞語:心遠,真意。
心遠——“心”,指內心、心思,即思想。因古人視“心”為思維器官。“遠”,即遠離、離開。兩字結成一詞:“心遠”,即思想(或內心)遠遠地離開。《禮記·大學疏》云:“總包萬慮謂之心。”《古詩箋》轉引《琴賦》曰:“體清心遠,邈(遠)難極兮。”
真意——各注家有不同解釋,至少有四五家之多,視其基本,卻只有兩種:一是說,人生的真正意義(即真諦);二是說,自然意趣,(真,即自然,意,是意趣)。
現在若干通行本都采用第一說,但在我看,最好的解釋是兩說兼采。因為陶詩常常是:即景言情,托物寓意,先言本意,再作引伸,即從自然引入人間。
跟這有關的兩個難句是:
心遠地自偏:
直譯——心遠離世俗,雖地處喧囂之境,也如同居住在辟靜之地;
意譯——你的思想遠遠地離開世俗社會,那么,世俗社會也就很自然地離開了你。
此中有真意,欲辯(辨)已忘言:
這兩句,難在后一句,為了便于說清楚,一并解釋。對此兩句,各家注本有五、六種不同解說,此錄其要者:
①“此中含有真意(指此情此景,即田園隱逸生活),想辨別出來,卻又忘了該怎么用語言表達。言外之意即已領會了此中真意,何必要去辨別,又何必用語言去表達呢?”(北大注本)
②“此中含有人生真意,想辨別出來,卻忘了如何用語言表達,意思是既領會到了此中真意,不屑說了,也不必說。”(北師大注本)
③“從大自然得到啟發,領會到人生的真諦,但這是無法用言語表達,也無須用言語表達。”(朱東潤注本)
此外,還有余冠英和上海教育學院等注本,略同于朱說。
其實,上述諸說是大同小異。不過在“小異”之處,卻有二點值得探討。即:
一是辨,還是“辯”,現行注本多數是“辨”,而少數卻是“辯”。誰是誰非,卻值得一辨。從詩之內涵及上下文意來看,不應是辨別之“辨”,而應是辯說之“辯”。因為,既已領悟了真意,為何還要去“辨別”一下呢?似乎于理難通。
二是忘言,作何指?是忘記用言語表達呢?還是難以用言語來表達?這里關鍵在于這個“忘”字,應作何解?從上下文意看,應作“難以”解釋為宜。這可從《說文》找到依據。《說文》云:“忘,不識也。”又云:“識,知也。”不識,即不知,也就是不曉得用什么言語來表達。簡而言之,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至于“忘言”,是否含有“無須多言”之意?各家雖有所本,如有的援引《莊子·齊物論》:“辯也者,有不辯也,大辯不言”作證。但不必執著其解。
二、講述大意
這首短詩,篇幅雖小,內涵豐富。它主要講三層意思:講哲理,觀晚景,說感受。它們隨著行文脈絡逐步展開、逐步深入——
第一層:詩人在說哲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詩歌通過設問形式,自問自答,自敘了自己的生平素志和涵養,言簡意豐地說了一個人生哲理:“心遠地自偏”。
第二層:詩人在觀晚景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通過“采菊賞山景,觀鳥歸晚林”來表現詩人對世事的淡遠心境和對田園生活的悠然自得神態。悠然,有心情曠遠之意,也即閑靜自得的樣子。日夕,即傍晚。相與還,“相與”,相交、結伴;即結伴而歸。
第三層:詩人在談感受
此中有真意,欲辯 (辨) 已忘言。
這首詩,用最后二句集中地表達了詩人找到人生歸宿之后的歡欣與恬適心情。這是說,他已達到了“得意忘言”的程度;同時,也寫出了同這種心情融洽和諧的“靜穆”生活境界。雖然“靜穆”,但也不難透過這個外表,看到詩人對爭名逐利的官場,表示了鄙棄的鮮明態度——把他的無限情思統統融進了淡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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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在藝術上也很有特色,值得人們去探討。在這里,著重研究一下它的煉字和煉意的特色。
一、煉字
此詩的寫景四句,是全詩的最佳之句,一千多年來一直為人們所賞愛。其中的用字,很值得人們去玩味。北宋詩人蘇軾就曾經把“見”與“望”作了比較分析。他在《東坡題跋》中說——
因愛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 “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
為什么用“見南山”比“望南山”好,妙在何處?他讓人們自己去體味,沒有詳說。“見”之所以妙,就妙在詩人看到南山,是自然的(不期然而然地映入眼簾),隨意的(不是煞有介事地瞧見南山),是詩人彎腰采菊時,不經意地發現了它。這是同他的“悠然心境”相吻合的。此處如果改用“望”字,就會與這種“悠然自得”神態格格不入。因為“望”是有意的、專注地看著,(因“望”,遠看之謂,近看曰“視”),其神態同采菊心境大相徑庭。因此,蘇軾說這一字之差,就使“一篇神氣索然”,其道理大概就在這里。
又如“佳”字的運用,也值得玩味一番。
詩人只說“山氣日夕佳”——傍晚的山色秀麗。但到底怎么“佳”?怎么個“秀麗”法?只在意會中,沒有言傳,有意識地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去想象。這正如漢樂府《陌上桑》的那種側寫的方法,可以收到特殊藝術效果。
這些就是古人常說的“煉字”功夫。這對于詩歌的寫作是很重要的。因為注重煉字,不單能使詩的語言精美,而且使詩味醇厚,但對于一首好詩的創作,更重要的還是——
二、煉意
歷來的詩人都是十分重視詩歌的“立意”。因為它是詩之魂,是詩歌成功的決定因素。意與境合,構成詩之意境。能否創造一種優美的意境,其關鍵在于詩之立意是否高遠。從現在讀到的這首詩看出,陶潛做詩是很重視“煉意”的。他善于將眼前的自然景物和生活形象(如秋菊、南山、晚色、飛鳥和車馬喧等)同詩人的愿望和感情(如安貧樂道、憤世嫉俗等)融為一體,構成一個嶄新的藝術境界。因此,對此詩的“立意”究意是什么?很需要我們去用心體會。上邊已提到的各家對本詩題旨的種種說法,正是他們對本詩的立意的不同認識的必然結果。
那么,這首詩的立意(或叫“題旨”)到底是什么呢?
《六朝詩選定論》的作者吳淇曾經指出過:“……‘心遠’為一篇之骨,而‘真意’為一篇之髓。”吳淇這個說法是很有見地的,深得此詩之要旨。就是說,詩之立意就是前邊說過的兩個詞:心遠與真意。也即“心遠”是前提,“真意”是結果,只有你“心遠”了,才能獲得“真意”。這是詩人以這篇充滿詩情畫意的詩的藝術形式表達自己的哲理——經過改造的老莊式的“阮籍哲學”。這首詩也確實達到了清人方東樹所說的“境近而意遠,言淺而情深;近則親切不泛,遠則想味不盡。”蘇軾也贊曰:“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味,善之善者也。”
此詩的“真意”,就是“返璞守真”。正如元代畫家詩人倪瓚在一首“自跋詩”中所說:“結廬人境無來轍,寓跡仙鄉真樂邦。”(《題〈秋亭嘉樹圖〉》)。它表明陶潛身處塵世,但又要求解脫;他特別厭惡塵俗之紛亂,可又能在塵世中求得寧靜。于是,詩人就向內心世界尋求:恬淡高雅的生活情趣,幽深清遠的審美旨趣,達到自我解脫的人生哲學。這三者,在陶潛身上往往凝成一個渾然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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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在解讀這首詩之便,再說說陶潛整個“飲酒詩”的情況及問題。
陶潛的飲酒詩與他的“性嗜酒”的名聲是同樣著名的。梁·簫統為他集子作序時說過,當時有人認為:“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唐白居易更說陶潛詩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為了弄清真相,有人把陶潛現存的112篇作品進行了統計,凡說到飲酒的共56篇,占全部作品的40%。由此可見,陶詩中說酒的作品所占比重確實不小,但不是前人所說“篇篇有酒”。
《飲酒》組詩的小序告訴大家,陶潛的嗜酒同他的寫作是有密切關系的。他的許多作品是在酣酒中吟成。美酒,幾乎成了陶詩產生的催化劑。他的飲酒生涯,大約有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39—50歲)
這是詩人縱情酣酒的主要階段。在這個時期內,據有年代可考的,他“酣酒賦詩”,寫下了76篇詩文,其中有關飲酒的詩42首。
第二階段(51—57歲)
這七年,家貧缺酒,主要靠親朋“招飲”。但他繼續寫作,寫下了38篇詩文,其中有關飲酒的詩只有7首。
第三階段(60歲以后)
這時得到親友資助,重新過他的酣酒生涯。這時舊日的酒友、始安太守顏延之,在赴任時路經陶潛處,送錢二萬。陶潛以此作為“每日飲”的酒資。現存《陶集》中二首《答龐參軍》詩,就在這時寫的。詩云:“我有數斗酒,閑飲自歡然”。這說明垂老的陶潛,還如當年那樣“酣酒賦詩”。
陶潛的“飲酒詩”,內容比較龐雜,傾向也不一致,積極的東西同消極的東西并存。細分起來有如下幾類。
①敘述勞動生活和鄉村父老聚會
這一類內容比較好,思想感情也比較健康,如《移居》其二云: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酣酌之。務農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玆。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又如《飲酒》其十四,也是一首類似的好詩,最后四句云: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 (咄咄) 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②借酒發牢騷——借飲酒抒發情懷
《飲酒》其十三,就曾提出“看來是醒實為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深藏哲理的問題。其詩云:
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 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獨炳。(規規,通“瞡瞡”,小見怕事。)
③哀傷自食其力之艱辛
《飲酒》其八,詩云: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親 (耕) 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 (遇) 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 (乏) 大布,粗絺以應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④宣傳“以酒消憂”思想
這類詩所憂者何?主要是:憂光陰虛擲;憂人生無常;憂子孫不肖等。詩把“酒”的作用加以無限擴大。如詩云——
酒能祛百虛 ( 《九日閑居》);
酒云能消憂 ( 《形影神·影答形》);
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 《連夜獨飲》)。
其中若干詩是——
悲嘆功名不就的,如四十歲寫的《榮木》、《雜詩》等;
憂慮兒子不肖的,如老年時寫的《責子》;
憂人生無常的,如《飲酒》中的其三、其七、其八和《形影神》、《游斜川》等。
這類詩的共同特點:思想比較頹廢,情調也較低沉,以酒消憂,又怕嗜酒短命。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摹擬陸機所寫的《擬挽歌辭》三首。其中第一首云——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 枯形寄空木。嬌兒牽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陶潛的“飲酒詩”中,若干作品雖然存在一定的消極因素,反映了一些不健康情緒,流露了封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是務必剔除的“糟粕”。但是,他的許多飲酒詩,不過是借酒以抒情,舉觴以述懷而已,有的還寄寓著深意。這種“借酒詠懷”形式,是同他所處的黑暗險惡的社會環境和他既要“全志”又要“全身”的矛盾心理有關。正如魏晉之際的阮籍《詠懷詩》、西晉時的左思《詠史詩》和東晉之初的郭璞《游仙詩》等類詩體相仿,都不過借其外殼用象征性的語言或有興寄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苦悶、憤慨和要求、愿望罷了。梁·簫統說得好:“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又說:“……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陶淵明集·序》)因此,對這種“寄酒為跡”的作品,不能隨意詆之為“及時行樂”、“頹廢思想”加以貶斥,而且應有分析地作具體的研究,并發揚光大其積極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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