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fēng)雨,歸路繞汀灣。丈夫志,當(dāng)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fā)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蘇舜欽在政治上有抱負(fù),也有作為,僅因“循前例”,用賣故紙錢祠神,以伎樂娛賓,就被誣“謗及時(shí)政”、“監(jiān)守自盜”,“減死一等定罪”,削職為民,放廢蘇州。他遭此沉重打擊,胸中憤恨難平。曾說:“憤懣之氣,不能自平,時(shí)復(fù)嶸屹于胸,一夕三起,茫然天地間,無所赴愬”(《與歐陽公書》)。《水調(diào)歌頭》這首詞,正是對這種憤懣之氣的宣泄。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起句氣魄恢宏,豁然拉開畫面,總括出滄浪亭所在的湖山形勝?!盀t灑”形容秋色的蕭疏爽朗,與杜甫“秋色正瀟灑”之句意同。瀟灑是近處之景,淡佇為遠(yuǎn)觀之色,從近及遠(yuǎn),極目而望,看那氣蒸波撼的一派迷濛,心中陡然升起強(qiáng)烈的感慨: “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吳中自古即為高人隱逸之地,自己此來卻不是主動隱退,乃是銜憤瀝血的斥逐奔竄。湖山雖好,無心消受。想到陶朱(即范蠡)、張翰見機(jī)避禍,心中更是悔恨萬端。
“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fēng)雨,歸路繞汀灣?!边@四句生動逼真地顯示了漁人捕魚晚歸的情景,同時(shí)結(jié)合個人沉郁的胸懷,把這種情景描寫得雄渾蒼茫,清新脫俗。漁人不避風(fēng)波之險(xiǎn)、飛舟斬浪、勇敢而矯健的形象,映襯在落日風(fēng)雨、煙波渺茫的宏偉背景中,引起作者的豪情,為下片的抒志作了鋪墊。人們評價(jià)蘇舜欽的作品,稱之為“超近橫絕”,這不僅是他胸襟英爽,用語豪邁,主要還是因?yàn)樗麣鈮褎葑?,胸中積郁如江河奔瀉,回旋曲折無不如意。以上九句,一氣呵成,因“瀟灑”、“淡佇”而驀然想見“煙霧渺彌”;由“魚龍隱處”而念及陶朱、張翰,一語未了,又“忽見”漁舟急駛。頓挫剛勁,有著極強(qiáng)烈的氣勢。
下片從漁人往還于風(fēng)波之中,聯(lián)想到自身的不測之禍,表現(xiàn)出復(fù)雜的思想感情。遭到打擊以后,他也曾想學(xué)漁樵歸隱,“潛伏江湖之上,日與魚鳥同群,躬耕著書”(《上集賢文相公書》)。然而,這只是他故作曠達(dá),用以慰安親友而已,在他的內(nèi)心是極為悒郁憤激的?!罢煞蛑荆?dāng)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fā)改朱顏?!奔磸恼媸惆l(fā)懷才遭妒、年華蹉跎的感嘆,表露自己報(bào)國無門、壯志難酬的苦悶心情。
“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鼻叭嗽f此和潘師旦不欲他去丹陽小住有關(guān)(事見《東軒筆錄》)。但從詞意來看,又決非囿于一事之感。封建官場,多以勢利相交,蘇舜欽被罪之時(shí),“舉朝無一言以辯之”,而且“友仇一波,共起謗議,被廢以后,喧然未已,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答韓持國書》)。這種情形,使壯懷激烈的蘇舜欽寒心徹骨。“寒潭垂釣”,景況何等孤寂,而鷗鳥尚且“相猜”遠(yuǎn)去,作者雖以一個巧妙的比喻淡化了憤懣的痕跡,但他的心緒可說是孤獨(dú)悲涼到了極點(diǎn)。
空有慷慨大志,卻不得不以閑居終老,滿腔積憤,卻又無處赴愬,名辱身冤,卻又親交相棄,詩人的感情如噴薄的火山欲一吐無余,但末句卻如此結(jié)束: “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痹谀瑹o言之中,且把這千言萬語寄情于萬頃煙濤,讓這永遠(yuǎn)動蕩不定的陣陣波瀾,訴說我不盡的愁苦罷!這個結(jié)尾正如猛然勒住狂奔的駿馬,看若淡遠(yuǎn),筆力千鈞。
歷代騷人墨客多在失意無聊之時(shí),產(chǎn)生頤情自然的消極思想,詞風(fēng)也低回悱惻。蘇舜欽卻能在失意遭冤之時(shí),不減當(dāng)年浩然之氣。這首詞氣象悲涼雄闊,寫景抒情,都用直筆,并無含蓄,但景與心會,肝膽照人,更覺情真意切。這種豪雋的詞風(fēng),在宋初的詞壇上,是有其鮮明特色的。
蘇子美謫居吳中,欲游丹陽。潘師旦深不欲其來,宣言于人,欲拒之。子美作《水調(diào)歌頭》,有“擬借寒潭垂鈞,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之句為是也。
(魏泰《東軒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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