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楊炯·從軍行》鑒賞
楊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從軍行》,是樂府舊題,屬《相和歌辭·平調曲》(《樂府詩集》卷三十二)。它一般都用來寫軍旅生活的。楊炯這首《從軍行》,是詩人借舊題來表達自己投筆從戎、為國立功的豪情壯志,表現了一種奮發激揚的精神。
這首詩層次分明:先寫由“烽火”引起的心境(前二句);次寫出塞征戰狀況(中四句);末寫表明壯士之決心(尾二句)。以下分句詳釋——
第一層:由烽火到心境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烽火,戰爭烽火。古代邊境發生了戰事,就在烽火臺上燃起“狼矢”,用作報警的信號。因此,也叫“狼煙”。西京,即唐都長安。這里的照字很有份量,用的是夸張法,作“臨近”解。就是說,戰爭之火已“照臨”京都上空。按唐制,視敵人進犯緩急,逐級增加烽火炬數,最高為四炬。一炬至所屬州、縣,兩炬以上到達京城。“照西京”,說明敵情嚴重。接寫了“心中自不平”。這里的不平,指激憤之情;自,是自然、當然的意思。試想戰火已燒近國門了,還不令人憤激嗎?誰激憤?是詩人,也是大家。
詩人就是用了“烽火驟起”這個驚心動魄的事件,作為詩的開頭,使人震驚,引人入勝,非常醒目。
這“烽火”從哪里來呢?朝廷對此又是抱何種態度呢?
詩人在下邊四句詩作了回答——
第二層:具體狀寫出塞征戰景況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這里,先疏解幾個生詞——
牙璋——古代發兵之兵符,長七寸,由兩塊合成,朝廷、主帥各執一塊,作為憑證。因為兩半相嵌處呈牙狀,故稱“牙璋”。
鳳闕——漢時,武帝在長安的建章宮的東邊,修筑了高二十余丈的“鳳闕”。它是長安的標志,故借指京都、長安。由于此圓闕上有金鳳,故稱“鳳闕”。
龍城——原是漢代時匈奴大會諸部祭天祀地的地方(即今蒙古共和國境內)。因那里很崇敬龍神,故將大會之所稱為“龍城”。這里,借以泛指敵方的要地或重鎮,不一定實指某城。
凋旗畫——凋,凋落,指旗幟上的繪畫暗淡失色。
據《舊唐書·高宗本紀》載:高宗永隆二年(681),后突厥(即唐太宗滅東突厥,使其成為中國一部分之后,由骨咄祿分裂割據而建立起來的一個奴隸制政權)侵擾唐邊境固原、慶陽一帶(今甘肅慶陽等地),禮部尚書裴行儉奉命出征。這里的“牙璋辭風闕”,大約就指這件事。這里楊炯正在長安為崇文館直學士。他是唐高宗顯慶四年(659)十歲時以“神童”中舉的,先授校書郎,后為直學士。自從中神童舉入京,至此已二十來年了。
這四句詩是說:
當后突厥把戰火燒近長安時,朝廷讓主帥領了兵符(牙璋),發兵討伐而離別了京都,那戴盔穿甲的精強騎兵,正在開赴敵方要地,進行了包困(即“繞龍城”)。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天,大雪紛飛,灰濛濛地使軍旗上的繪畫也顯得模糊不清;陣陣呼嘯的北風,夾雜著戰鼓聲,在邊地回蕩。
詩人在這里,把一場反侵略的出塞征戰景況,繪聲繪色,寫得雄健悲壯而激揚。
在這種情況下,詩歌進人:
第三層:表明投筆從戎決心
看來,詩人的決心是很大的,說得慷慨激昂——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長,讀第三聲,負責人,頭頭之意。“百夫長”,即士卒之長。這二句是說——
寧可當個下層的卒長,也比做這個舞筆弄墨的書生更強!
在困難當頭,詩人決心投筆從戎,立功塞外,為國出力。這是詩人的決心,也是向大眾的一個號召。
這是一首著名詩歌,是楊炯最主要的代表作,歷代傳誦不衰。現在,我們要研究的它為什么能夠歷一千多年而不衰? 主要是由于——
第一、它拓展了題材,并有一個積極的主題
《從軍行》,原是一個傳統的樂府舊題,六朝以來,很少有人寫這方面題材的詩,直到初唐詩壇才重新出現了專詠征戰的詩篇。其主要作者,就是“四杰”,即楊炯和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等人。楊炯除這一篇《從軍行》之外,詠征戰的詩,還有《出塞》、《紫騮馬》、《戰城南》和《折楊柳枝》等篇。它們的主題思想基本上與《從軍行》相似:歌頌保衛邊疆、為國立功的愛國主義思想,表現了一種奮發激揚的精神。這是《從軍行》這類詩歌最可寶貴的東西,也是楊炯全部現存詩歌中最積極的一部分。當然,這也是這首之所以歷久不衰的基本原因。
但是,光有好的題材和積極的主題,還是不夠的,還需要賦予這個主題以感人的藝術魅力。因此,讓我們再去研究一下這首經久不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即——
第二、它創造了一個完整佳妙的意境
一、先說一下什么叫“意境”?
對于這個問題,歷來解說不一,至今尚無完善的定論。在我國古代文藝理論中,明確地把“意境”作為一個新概念加以闡述的是晚清的王國維。他在《人間詞話》里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但,這里還只是用“境界”二字,而直接用“意境”這個新術語并作了明確界說的,倒是他托名樊志厚(一說,這并非托名,實有其人,是王之友人)所著的《宋元戲曲考》中,對元雜劇評論時所說:“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呢? 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也。古人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當然,王國維這個說法,還是不夠完善的,只是說了構成因素,而缺乏明確的定義。我們今人對此,應當有更科學的解釋。
現在,比較統一的看法是:“意”,就是情意,就是主觀思想感情;“境”,就是境界,就是立體感的圖畫,當然,也包括一些非視覺的因素。在文學作品中,“意”,要借物來表現;“境”,需由意來觸發。可見,所謂“意境”,就是詩人主觀思想感情同客觀事物相融洽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也可以說是一幅情景交融,形神渾然的有立體感的藝術圖景。簡言之,詩的意境,就是情景的契合。
二、楊炯是怎樣創造《從軍行》這首詩的意境的?
詩人在詩里揭示的生活畫面是兩個方面:一是烽火連天的戰爭場面;一是“書生”決意投筆從戎的形象。前者的畫面,是由“烽火”、“牙璋”、“鳳闕”、“鐵騎”、“龍城”、“風雪”、“旗畫”和“鼓聲”,以及“西京”等等美術形象和音樂形象,加上若干動詞(如“照”、“辭”、“繞”、“凋”等)連綴而成的。這就是所謂“真景”、“真事”。后者的畫面,是由憤激不平的神態、慷慨激揚的精神和發誓要“為百夫長”的書生形象所構成。這個“書生”,其實就是當年的青年楊炯(當時約三十歲左右)。
此詩沒有用什么比興和特別艷麗的詞藻和雕飾,只是如實白描,真抒胸臆,顯出自然質樸的風格,但它卻是一首富有感情并具有深邃意境的好詩。它創造的這個佳妙的藝術境界,讓大家看到了當時人們慷慨赴難,積極抗戰的畫圖——
正當過著安樂生活的長安人民,突然為連天烽火所震驚,戰爭陰霾籠罩著京都,面對這屢犯漢地的突厥入侵者,人人摩拳擦掌、義憤填膺。朝廷很快地調兵遣將,主帥接受了兵符,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開赴前線。為了從敵后包剿入侵者,讓鐵騎直搗龍城,圍困敵方的要地。你看,那軍旗招展,裝備精良的隊隊騎兵,正在風雪彌漫的北原前進;你聽,那呼嘯寒風,夾雜著陣陣戰鼓聲回蕩在大漠之中。這是激勵戰士奮勇殺敵的鼓點,也是預祝勝利凱旋的交響樂。就在這令人既震驚又振奮的重要時刻,一位十一歲就中“神童”舉入京的年青詩人,已經下了決心:不作“書生”,甘當“卒長”,從軍衛國,立功塞外!
這不正是王國維所說的“寫懷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嗎? 的確,這是一首意中有境,境中含情的具有比較完整意境的好詩。
第三、它是一首出現較早的完全合律的五言律詩
此詩之詩題及其題材,雖然沿用了古樂府,但在詩體和詩律上,卻完全是一首唐代近體詩。我們不妨以后來才定型的律詩規格去作一番驗證,看看它的合律狀況。
一首正規的律詩,應具有的主要因素是——
一、每首定句、每句定字。
楊炯《從軍行》的句、字完全符合五律規定。
二、每句字聲有定。凡是規定用平聲字的或仄聲字的,不能變更;至于某些字(非節奏點),可以平仄不拘的,也有明確規定。
《從軍行》采取的是“仄起平收式”的平仄調式,全無聲律上的毛病,句中平仄相間,句間(即聯內)平仄相對。全詩均按聲律要求組成律聯,聯間做到平仄相粘。
三、必須押韻,并一韻到底。首句可押可不押,但偶句務必押韻,一般押平聲韻,不可轉韻或出韻。
楊詩在韻律上是用隔句押韻的韻式,押的是平聲韻:平、城、聲、生等字,均屬“庚韻”的同一個韻部。而且做到了韻腳與白腳分明,有條不紊。
四、中間兩聯必須對仗。屬對原則有三:①字數相等,語序相同(即語法結構和句式相同);②詞類性質大體相稱;③事理相當(即所述主體、行為、對象等相當)。
《從軍行》在這一條上,相當完善,除首聯不對仗外,頷聯、頸聯都具有相當工穩的對仗,甚至尾聯,也大體對仗。
五、此外,一般律詩(五律和七律)在章法上,是由兩個音節單元構成的,只有排律是由三個以上音節單元構成。
這對《從軍行》來說,一看就知道它完全具備五律條件,而不是排律。
值得注意的是,楊炯這首詩,是在唐代近體詩格律定型化之前寫成的。它已完全暗合了后來的律詩規則,這是十分難得的。楊炯這類慷慨激昂詩歌,在內容和風格上開啟了后來邊塞詩的先河。明清之際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就曾給楊炯詩歌以很好的評價,說他“裁樂府作律,以自意起止,泯合入化。”的確,這首用樂府以就律的《從軍行》,寫得自然明快,讓人看不出斧鑿痕跡。
上一篇:《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薛道衡·人日思歸》鑒賞
下一篇:《先秦詩歌·《詩經》·伐檀》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