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龔自珍是晚清思想解放的先鋒人物。政治上以“挽頹波”的“醫國手”自任;文學上能以“亦狂亦俠亦溫文”的瑰情,寫成使人如“觸電然”的“迴腸蕩氣”的詩歌。可惜三十八歲時中了進士,不得入翰苑,只能浮沉“閑曹冷官”中,照舊當一名內閣中書,有志難酬。在這之后,又看到清朝的危機日甚,仕途的腐敗有加,終于忍受不住,在四十八歲時辭官南歸。他的包含三百一十五首絕句的大型組詩《己亥雜詩》,作于辭官的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這一首詩是辭官后即將離京之作。
起聯說一揮動鞭子,上馬南歸,住了多年的首都,便阻隔聯系,使“東指”之處,成了“天涯”,正如劉禹錫《和令狐相公別牡丹》詩所說的:“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何況他“東指”的目的地,是浙東的故鄉杭州和他的別館羽琌山房所在的東吳崑山,比唐代東西兩京的距離更遠。“浩蕩”二字形容離京時的復雜心情和離愁別緒,一開始便有一種莽莽巨愁襲人而來之勢,顯得難堪;何況又當著“白日”西“斜”的易生傷慨之景。了解作者生平懷抱,讀了這一聯詩,便能在情景交至中,深深地感受他憂憤的深廣和別緒的纏綿;“即天涯”中所包含的決絕和留戀,更能使人為之低徊悵惘,不能自已。
作者離京,在陰歷四月間,正是春花凋謝的季節。胸懷“浩蕩離愁”,面對當前景物,觸動自家身世,感到他在政治上被清朝統治者拋棄,正如“落紅”墜入“春泥”之中。詩的結聯,感興引喻,那是很自然的,也是很真切的。但詩境之妙,不僅是這種自然和真切,更重要的是表達一種人生宏愿。同是寫“化身”,柳宗元的“若為化得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是懷才志士的遠謫之痛;文天祥的“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是亡國孤臣的成仁之誓。這詩所寫,情況不同,韻味不一,而深情所鐘,“化”得感人,卻有相近的效應。同是寫落花,王安石的“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是希望花有較好的歸宿;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是表示花落仍將保持美好的品質;將花喻人,意都不凡。作者這一聯詩,下一轉語,說落花化泥,還準備要去“護花”,以喻自身沉淪,還要想方設法去培育、保護、幫助其他人才。和前兩家詩詞相比,立意角度,各有不同;審美藝術,不相上下。但這詩中舍己利人的獻身精神所體現的個人胸襟和倫理意義,卻更進一步,因而便能在新的歷史階段中,使它的意境顯得空前新鮮和高超。
短短四句,用情深,比喻切,立意高,成為一首思想性、藝術性都足以抗手前賢而又別具奇思個性的第一流的絕句。對于它的意境的深厚根基,似乎只有一讀作者的《發大心文》,了解文中的利他的“大心”,才能很好地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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