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賞析]
蔡絳 《西清詩話》中說: “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 ‘簾外雨潺潺……’ 含思凄惋,未幾下世?!?由此可以推斷,這首詞是作者去世前不久所填,即所謂“絕筆”。和李煜在此之前的許多詞作一樣,表達了他思戀故國、回首往事的纏綿哀痛之情。低吟深味之,黯淡清冷的氛圍、孤寂凄涼的心境,無不大受感動而為之淚落唏噓。
先看詞的前片,是寫詩人夢醒前后的情境:珠簾之外,夜雨潺潺,一股難禁的寒意和苦味,使得詩人·這位已經成了囚徒的亡國之君,再也難以安眠,此時正是五更天?!按阂狻?,指美好的時光和往事?!瓣@珊”,正在凋殘、消亡。感今,思前、想后,自然是百感交集,寒冷難耐。這里寫了所看、所想、所觸三方面的感覺。“夢里不知身是客”,是用逆入手法來寫夢中才能享受片刻的歡娛,為什么這樣寫,是很明白不過的,因為只有進入夢中,詩人才能暫時隔絕開屈辱的處境,才能忘掉自己已是階下囚的身分,而能“一餉貪歡”,·回到往日曾經歷過的花月春風的快樂中去。這表面 “貪歡”的詞句,里面卻是浸透了說不盡的委屈、悲愁和淚水。
過片,筆勢折回,兩句自相呼應。夢境雖為美妙,但現實卻極殘酷,所以說 “獨自莫憑欄”,換言之,是不忍心去憑欄遠眺故國河山,因為那勢必會引起無限的傷感。這和 “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別”一樣,都是悲憤至極時反語。有些本子說 “獨自莫憑欄”實際應為 “獨自暮憑欄” (如 《花間集補》、《詞綜》和 《全唐詩》等皆作“暮憑欄”),原因是“莫”是“暮”的本字。由此理解為詩人在落日西沉時,置身在昏暗的暮色中憑欄遠望,從而引起傷感和嘆息。與后面一句銜接,也顯得自然流暢,這自然合情合理。但細細比較一下,還是不如用“莫”(不要、不忍)字則語勢更顯迭宕,情緒更有起伏轉折?!皠e時容易見時難”,是說江山、國家、百姓失不可再回,絕望而痛楚之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兩句,氣勢縱橫,有千鈞之力,除了與前面“雨潺潺”和“春意闌珊”所表現的景象進行呼應,而且在原來的時空上全力拓展,致使全詞的境界得以升華。奇絕雋永,可稱前無古人,后啟來者。這“天上人間”四字,蘊義深廣,是寫景,又是抒情,是寫眼前,又是寫夢中,甚至是在寫生前和死后。這四個字,包容了往日的歡樂、現實的悲苦,既有對人生的留戀,又有對人生的絕望,也許還流露出這位聰明過人的亡國君主對自己厄運的一種預感吧! ( 《古今詞話》 中即有 “詞讖”之說,例如錢思公撰《木蘭花》,“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唱時必然淚下,有人聽后,告訴他: “相公其將危乎!” 不久,果然卒于隨州。) 把 “天上”和 “人間”兩詞貼在一起,可悟出詩人遇際之迥異和急驟。水流、花落、春去,人亦將亡,合于一起做結句,足顯絕望之烈,悲痛之劇,寫盡宇宙人生之悲劇。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對李煜降宋后的詞作贊譽極高,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庇终f,“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并認為像溫庭筠等人的詞,是根本不能達到和具有李煜此時的水平和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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