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歷史散文·左傳·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秦晉殽之戰(zhàn)》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 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 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 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御師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
秦師遂東。
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尚幼,觀之;言於王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wèi)。”且使遽告于鄭。
鄭穆公使視客館,則束載、厲兵、秣馬矣。使皇武子辭焉,曰:“吾子淹久於敝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閑敝邑,若何?”杞子奔齊,逢孫、揚孫奔宋。
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滅滑而還。
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 吾聞之: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發(fā)命,遽興姜戎。子墨衰绖,梁弘御戎,萊駒為右。
夏四月,辛巳,敗秦師於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晉於是始墨。
文嬴請三帥,曰:“彼實構(gòu)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厭。君何辱討焉?使歸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許之。
先軫朝,問秦囚。公曰:“夫人請之,吾舍之矣。”先軫怒曰:“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讎,亡無日矣。”不顧而唾。
公使陽處父追之。及諸河,則在舟中矣。釋左驂,以公命贈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使歸就戮于秦;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
秦伯素服郊次,鄉(xiāng)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魯僖公三十二年冬,晉文公逝世,秦穆公以為這正是秦國單獨奪取鄭國的最好時機,于是決定以留戍鄭國的部隊為內(nèi)應,不遠千里奔襲鄭國。本文的記事就從晉文公去世開始。全篇分為三大段落。
第一段交代秦國興師襲鄭的原委和老臣蹇叔忠言諫阻的情形。蹇叔哭師所斷言秦師的敗局,最后都被事實證明了。第二段寫秦師襲鄭無功而還。這一段主要由王孫滿觀秦師、弦高犒師、鄭穆公辭秦戍、秦師滅滑等幾個情節(jié)構(gòu)成。雖然此時作者尚未直接寫到殽山之戰(zhàn),但是秦軍注定失敗的結(jié)局已確定無疑。第三段寫晉師設伏,秦軍敗于殽山,秦三帥被俘,但僥幸生還。據(jù)《公羊傳》和《榖梁傳》的記載,秦軍在殽之戰(zhàn)的損失是慘重的,“匹馬只輪無反者”(《穀梁傳》“只”作“倚”)。
從軍事角度看,這是一次快速的伏擊戰(zhàn)和殲滅戰(zhàn),由于秦穆公“勞師以襲遠”,犯了兵家之大忌,因此給敵人以可乘之機,造成全軍覆沒。對于這一著名戰(zhàn)例,本文沒有正面描寫秦晉在殽山交戰(zhàn)的情況,只是從側(cè)面通過各種場面的描寫來渲染和烘托戰(zhàn)爭的氣氛。無論是戰(zhàn)前寫晉文公出殯顯靈、蹇叔哭送秦師、秦軍過周北門,還是戰(zhàn)后寫文嬴請釋三帥,秦伯素服郊迎三帥,都緊緊地圍繞戰(zhàn)爭的主題揭示秦軍必然失敗的原因。詳寫戰(zhàn)前、戰(zhàn)后,略寫戰(zhàn)時,也正是《左傳》記寫戰(zhàn)爭的手法之一。
本篇人物描寫十分突出,作者并不對人物作外觀的靜態(tài)的描摹,而完全通過他們的言語和行動來表現(xiàn)他們的性格特征。如鄭國商人弦高,“將市于周”而突然遇上了前來偷襲的秦軍,他立即假托鄭君的名義籌禮犒勞秦師,一面暗中派人回國報告,一面有意造成鄭國已知秦軍行動的假象。弦高的機智和勇敢完全通過他機敏的舉措和巧妙的辭令表現(xiàn)出來。《左傳》作者高度贊揚了他的愛國精神。又如秦國老臣蹇叔,他有豐富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有軍事遠見,雖然遭到秦穆公的申斥,仍然堅持勸阻秦軍出征。這些都是通過他“哭師”的言行表現(xiàn)的。再有,晉將先軫剛直暴烈的性格在作品中描寫得也很成功。先軫聽說晉襄公應母親的請求放走了秦軍三帥,怒不可遏,立刻破口斥罵:“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亡無日矣!”然后“不顧而唾”。只幾句話,一個動作,便將人物的性格活生生地展示出來。
作者記寫人物的語言更有高妙處,對話聲口畢肖,具有鮮明的個性色彩。如秦穆公一心想要興兵襲鄭,卻遭到蹇叔的阻攔,他惱怒萬分,使人傳語蹇叔:“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這等于當面辱罵蹇叔是老不死的礙事人,無禮之極。當秦師慘敗,他心中無比悔恨,因此在郊迎三帥時他又是另外一番聲氣:“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孤之過也,大夫何罪? 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其謙謙自責的神情躍然紙上,秦穆公為人、謀事的特點也全在他的言語之中。文中另一些記述行人和外交辭令的文字,更是妙不可言,如弦高犒師、孟明謝賜,言辭皆委婉得體,各盡其情。金圣嘆說:“讀原軫語,讀欒枝語,讀文嬴語,軫怒語,讀孟明謝陽處父語,讀秦伯哭師語,逐段細細讀,逐段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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