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黃庭堅詩《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入瞿塘滟滪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其二
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
黃庭堅因主持編寫《神宗實錄》得罪新黨而于哲宗紹圣元年(1094)被貶為涪州(今四川涪陵縣)別駕,于次年正月到達貶所。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徽宗繼位,黃庭堅遇赦復用,在出川回歸途中寫了《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詩人的故鄉在江西修水,他的第一次貶逐在荒遠之地長達六年之久,終獲赦回歸,其積郁于心頭的對故鄉的眷念之情,以及遇赦后的愉快心態一并在這兩首詩中顯現。
兩首詩是個有機整體,從全局看,是幅氣象壯闊、風光奇麗的洞庭煙雨圖。一位游子逐客,出生入死地行將回歸故鄉,禁不住激動喜悅的心情,披風冒雨,單身獨登岳陽樓,遙望象征江南故鄉的君山。君山像綰了螺髻的湘娥女神,隱現在風雨交加的浪濤之中,多么美麗,多么可愛! 詩人的喜悅,詩人對家鄉的熱愛,以及歸心如箭的情態,盡藏其中而又溢于言表。
兩首詩又分別是個獨立整體。其一是寫登樓,其二是寫登樓所見,兩首詩由“望”字貫串,其一寫“望”之緣由,其二寫“望”之所見,既各自為陣而又相望相生。
其一對“望”的緣由寫得十分深沉。“投荒”二句高度概括了詩人六年貶逐的坎坷經歷。“萬死”,極言貶所生活條件之艱險,同時也從深層說明了因編《神宗實錄》獲罪之重。因受新黨故意打擊,而且是屬犯上之罪,當然是罪該“萬死”。是因“萬死”而“投荒”,又因“投荒”而“萬死”,首句意蘊豐富,感慨萬千。因“萬死”而獲赦生還,“生入瞿塘滟滪關”,不禁流露出幸存之喜。瞿塘峽口的滟滪堆,是三峽的最險惡之處。李白詩《長干行》之一有云:“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李肇《國史補》下云:“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觸。”滟滪堆如此險惡而詩人以能生還而不畏,照映首句,更見貶逐之苦,生還之喜。這二句由《后漢書·班超傳》“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語化出,但能活用而化為己有,結合詩人自身的境遇去寫,顯得十分貼切自然。“未到”二句緊承前二句由“生”字進一步敘說描寫,因思鄉之切,欲歸之急,“未到”而以一睹先望君山為快。詩人著一“笑”字,既含生還之喜,更有對故鄉的一片深情,系此詩之眼,活現了詩人當時的心態。這心態,由“未”、“先”二字作陪襯與鋪墊,最后用“笑”畫出。然而,“萬死”之辛酸畢竟難忘,喜中寓悲,悲極而喜,故曰“一笑”。笑得深沉,甜中有澀,不失分寸而又頗有份量。
第二首的所望所見,是第一首的繼續和結果。詩首二句寫詩人在風雨中登樓遠眺,洞庭湖中的君山,猶如綰髻的湘娥女神,娉婷玉立于萬頃碧波之中,極寫君山之美。“湘娥”,湘水女神。相傳舜之二妃溺死于湘江,死后為神,號湘夫人,居住君山。詩人把湘娥與君山作為一個共體來寫,運用故事貼切精當,設喻聯想極妙。“十二”系泛指發髻之多。這二句是寫君山的靜態美。下二句是寫君山的動態美。“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這二句既可理解為不能在湖面上貼近君山細看而感到可惜,又可理解為既然不能貼近去看,那就只有憑欄遠眺,領略“銀山堆里看青山”的另一番勝景。銀色的浪濤如山,雪白的浪花激濺,君山屹立其間,具有無限神韻;經浪花沖涮,君山一身青碧,再以銀山雪浪相襯,益顯其美,這意境與李商隱《霜月》詩中“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的意境頗為相似,一是從霜中見其精神,一是從浪中顯其風韻,異曲而同工。通觀全詩,似從劉禹錫《望洞庭》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二句詩意化出。劉詩中,青翠、螺鬟、銀盤都已說到,經黃公改作,不僅有靜態美,而且更有動態美,況且黃公是用擬人手法寫的靜態美,更形象、生動、傳神,更能傳達詩人的贊美之情。由靜態再配之以動態,就把湘娥的形象神態之美寫得活靈活現,充分表現了詩人的熱愛之心。
總觀上述二詩,在寫作上追求并具有“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特點。黃庭堅以詩負盛名,是江西詩派的宗祖。他取法杜甫,不僅在形式上下功夫,并且還追求一字一句都有來歷。他認為:“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惠洪曾引黃庭堅的話說:“山谷言: 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思,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冷齋夜話》)以上兩段話既是黃庭堅的創作理論,也是江西派的不傳之秘。我們在《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詩中所看到的種種化用前人之作,或取其陳言化作“靈丹一粒”之處,都是他上述詩歌創作理論的體現,反映了黃庭堅詩歌創作的傾向,此詩堪稱他的代表作。他的詩歌理論,既出之于對杜、韓的誤解,又來之于以“有限”勝“無限”取巧,盡管他有高超的藝術技巧和深厚的文化藝術素養,能活用故事,化陳言為神奇,但畢竟缺少創造,為藝術行家所忌。這正是黃庭堅和江西詩派創作中的一大缺點。對此,前人早已指出。宋人方回說:“黃專用經史雅言、晉宋清談、《世說》中不緊要字,融液為詩。”(《桐江集·劉元暉詩評》)宋人魏泰也說:“黃庭堅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事,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臨漢隱居詩話》)金人王若虛的批評似乎更為尖銳:“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滹南詩話》)以上述諸說考察《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確有其不足之處,盡管有的評語較為尖刻,但也說到了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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