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遠別離》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李白的《遠別離》是一篇重要作品,也是一篇難解的作品。要探索這首詩的思想和藝術,以求得準確的解釋,必須首先來看看它是在什么情況下寫的。詩作于唐玄宗天寶十二年。當時,曾經勵精圖治的唐玄宗,已經變成了一個驕奢淫逸的昏君。朝廷上奸佞當道,小人得勢。在唐玄宗的縱容下,安祿山從一個小小的蕃將,以故意制造邊境糾紛獲得的所謂“軍功”而成為一個驕橫跋扈的“大人物”。他一人兼任了幽州、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掌握兵力幾乎是全國的一半。他的勢力愈大,野心也愈大,竟然企圖奪取國家政權。在邊塞戰爭掩護下,連年招兵買馬,積草屯糧,積極為發動叛亂作準備。但在當時,一般人還不知道內幕,因此到幽州去的人很多,竟成了一股風。大家還以為這是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好機會。當時,李白五十一歲,正在故人元丹丘隱居的南陽石門山中作客。他自從天寶三年被排擠出朝廷以來,那“濟蒼生,安社稷”的一腔熱忱并沒有冷卻,在當時風氣的影響下,想棄文就武到邊塞上去闖蕩一番,為國家建立一些功勛,于是他便寫了一首詩寄給在幽州節度使幕府中當判官的友人何昌浩,表示了他的心意。何昌浩很快就給他復了信,并邀他前去塞上。李白便懷著忠君愛國的熱忱,抱著建功立業的幻想開始了幽州之行。天寶十一年十月,李白到了幽州。不久,他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不但北方邊塞上的戰爭是窮兵黷武,而且安祿山果然有圖謀不軌之心。他本想把他親眼看到的真相向朝廷反映,但安祿山深得唐玄宗寵信,凡是反映真相的,不但毫無尺寸之功,反有殺身之禍。李白憂心如焚,一籌莫展,只有到燕昭王黃金臺的遺址上,借憑吊古跡一灑憂國憂民之淚。次年早春,李白就趕快離開了幽州,回到河南,秋又南游宣城。在臨行之前卻又徘徊留戀,感慨萬端;在李白這一時期所寫的許多詩里都充滿了這種思想感情。《遠別離》就是這一時期這一類詩中最出色的一首。
李白“詩宗風騷”,特別是“騷”(即楚辭)給李白的影響極大。李白的許多作品都可以在楚辭中找到它們的淵源。《遠別離》淵源于楚辭的“遠游”。“遠游”不僅是楚辭中的一篇,而且是《離騷》、《九章》和《九辯》等篇中反復出現的片斷。在這些篇章和片斷中,屈原和宋玉為了抒發他們“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悲憤,曾多次表示要去國離鄉,遠走高飛,但在臨行之際,卻又“眷顧楚國,系心懷王”,充滿了離愁別恨。所謂“遠游”,包含的就是這種去留兩難的矛盾復雜的心情和無可奈何的悲哀。李白此時的遭遇很像屈原,雖然忠心耿耿,卻得不到信任,又很像宋玉,雖然立身高潔,卻被人毀謗,憂心煩亂,悲憤莫名,而又無可奈何。李白此時也正像屈原和宋玉,將要去國離鄉,遠走高飛,而對唐王朝和唐玄宗充滿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恨。因此,李白便學習屈、宋辭賦中的“遠游”而寫他自己的“遠游”。但是李白學習楚辭不是簡單地摹仿,而是兼采百家,自鑄偉辭。他既從楚辭中繼承了“遠游”之意,又從古代神話中借得湘妃的形象,還從古樂府取來“遠別離”這個題目,其間又引入野史,雜以議論。經過這一番揉合和變化,這首詩就顯得惝恍迷離,不易捉摸了,但只要掌握了李白幽州之行歸來的思想感情,只要掌握了此詩淵源于楚辭“遠離”之意,篇中其他具體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詩的開頭寫道:“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皇、英”,指娥皇、女英,她們是堯的女兒,舜的妃子。傳說舜晚年到南方出征,死于蒼梧之野。二妃來到洞庭湖南邊的瀟水和湘水之間,每天望著蒼梧方向痛哭。她們把眼淚灑在江邊的竹子上,從此以后那一帶的竹子就出現了淚痕一樣的斑點。二妃在流盡了眼淚以后,也跳進湘水死了;死后成了湘水之神,稱為湘妃。《遠別離》這首詩以湘妃故事起興,并且始終用這一神話穿插其間。這是詩人有意為他這首具有強烈政治內容的抒情詩布置的云霧。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天寶年間,朝廷屢興大獄,迫害忠良,李白不得不提防權奸和酷吏的毒手,因此托言古人古事,二則是出于藝術上的考慮: 詩歌藝術最忌于平鋪直敘,一覽無余。借用古代神話一遮一掩,便使此詩宛如云中之龍,時現時隱,時近時遠,變化多姿,波瀾起伏,這樣就更耐人尋味。緊接著是:“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這是借用海水之深形容洞庭湖水之深,又借用洞庭湖水之深形容“此離”之苦。“此離”,表面上是指舜與二妃生死之別,實際上是指李白此次南游。李白此次南游,心情之所以特別痛苦,是因為預感到唐王朝大勢已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到朝廷上去了,“濟蒼生,安社稷”的宏愿也就無從實現了。好像湘妃和舜,從此一別,再也沒有見面的日子了。以上是寫“此離”之情。以下是寫“此離”之景:“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太陽黯淡無光,天空陰云密布,猩猩在煙霧彌漫中啼哭,鬼怪在風雨交加中長嘯——這一派陰暗恐怖的景象,正是安史之亂前幾年唐王朝政治昏暗危機嚴重的象征。寫到這里,詩人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此二句恐前人傳抄有誤。無論從語意來說,還是從音韻來說,都可能是:“竊恐皇穹不照余之忠誠,我言之將何補?”意思是說,安祿山肯定要發動叛亂,整個國家即將陷于水深火熱之中,但是老天爺(實指唐玄宗)卻不知道我的赤膽忠心,我即使冒死上書,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好像神龍忽然露了一下頭,但它馬上又隱入云霧之中:“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此處又是托古喻今。古人認為,雷是兵革之象,“憑憑”是盛大的樣子,“雷憑憑兮欲吼怒”,這是暗喻唐王朝即將有巨大的戰亂發生。“堯舜當之亦禪禹”,表面意思是說,即使是堯、舜之君,遇到這種局面也只好將天下拱手送人了。實際意思是說,一旦大禍臨頭,唐玄宗也只有下臺了。突然,云開霧破處神龍又露出它的一麟半爪:“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兩句中的“臣”字,含義各不相同:“君失臣兮”之“臣”,指賢臣;“權歸臣兮”之“臣”,指奸臣。兩句的意思是當國君的失去了賢臣,即使是神龍也會變成凡魚,那就難逃網罟之災;當國家大權落到奸臣手中,即使是老鼠也會變成老虎,那就會成為難除的禍患。上句指唐玄宗迫害忠良,失去了賢臣的輔佐必將自取滅亡;下句是指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等人竊取權柄,必將禍國殃民。接著,又是一片濃云密霧蓋了過來:“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或言”,指野史記載。“九疑”,山名,有九峰,在蒼梧之野。“重瞳”指舜,傳說舜重瞳,其墓在九疑山中。有人說,堯年老德衰,被舜囚禁起來,使他和兒子丹朱不能見面,只好把天下讓給舜。舜死后,誰也不知道他的墳墓究竟在哪里,言外之意,舜也是死得不明不白。“或言”數句是用野史傳說,表示正史所謂堯舜禪讓之事是不可信的,即使是古之圣君,他們之間也可能有權位之爭,暗指唐王朝父子兄弟君臣上下之間,也難免發生諸如此類的事情。一旦禍起蕭墻,哪怕你大唐天子,也可能成為階下囚,也可能死無葬身之地。寫到這里,詩人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失聲,于是他便借用湘妃的形象來描寫他此時的情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學習楚辭用男女之情托喻君國之思,在李白全集中是屢見不鮮的。他時而把自己比作曠男,時而又把自己比作怨女,用曠男怨女纏綿悱惻的情思來表現他強烈的忠君愛國之熱忱。此處的“帝子”,表面上是指湘妃,實際上是指他自己。李白在即將遠游之際,感到自己的一生理想終成泡影,好像古代傳說中的湘妃一樣,望穿秋水,不見伊人。詩的最后兩句是:“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只有蒼梧山倒了,湘水絕了,湘妃灑在竹子上的淚痕才會消失。換言之,蒼梧山不倒,湘水不絕,竹上的淚痕也不會消失。意思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恨,既是指湘妃的悲劇,也是指李白的悲劇,更是指古代一切有志之士報國無路的悲劇。
總的來說,《遠別離》是李白感到唐王朝政治昏暗,危機四伏,雖然憂心如焚,可是無能為力而作。他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有遠走高飛,以避禍亂。但在臨行之際,卻又感慨萬端,既對國家命運無限憂慮,又對自己理想落空而抱恨無窮。此情此景,難以直言,因此師承楚辭“遠游”之意言志抒懷,又借用古代神話湘妃的故事托古喻今。這是偉大詩人理想破滅的悲歌,也是李白唱給即將大亂的唐王朝的一首挽歌。“遠別離”本是古樂府的題目之一。古樂府《遠別離》,或《長別離》,或《生別離》,……都無非是寫別離。在這個題目之下,表現如此重大的內容,含有如此深遠的意義,而又具有如此高度的藝術魅力,只有李白這首詩,故宜其為千古不朽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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