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淑《妾薄命》原文|翻譯|注釋|賞析
[唐]劉元淑
自從離別守空閨,遙聞?wù)鲬?zhàn)起云梯。夜夜愁君遼海外,年年棄妾渭橋西。陽春白日照空暖,紫燕銜花向庭滿。彩鸞琴里怨聲多,飛鵲鏡前妝梳斷。誰家夫婿不從征,應(yīng)是漁陽別有情。莫道紅顏燕地少,家家還似洛陽城。且逐新人殊未歸,還令秋至夜霜飛。北斗星前橫度雁,南樓月下?lián)v寒衣。夜深聞雁腸欲絕,獨坐縫衣燈又滅。暗啼羅帳空自憐,夢度陽關(guān)向誰說。每憐容貌宛如神,如何薄命不勝人。愿君夕燕山至,好作明年楊柳春。
《妾薄命》為樂府舊題,屬《雜曲歌辭》。這首詩寫閨中女子對出征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對戰(zhàn)爭的控訴。情意哀婉迂回,韻致悠揚。
“自從離別守空閨,遙聞?wù)鲬?zhàn)起云梯。”開頭以“遙聞”二字,造成巨大的空間跨度,交待丈夫從征這一事實,突出夫妻距離之遙遠。“起云梯”暗示戰(zhàn)斗正酣,與“守空閨”形成強烈的動靜反差,反襯了閨中女子內(nèi)心的孤寂。 “夜夜愁君遼海外,年年棄妾渭橋西”二句,具體交待了人物各自的方位,照應(yīng)上面“遙聞”二字。 “愁君”即思念丈夫,點明全詩主旨。雖“夜夜愁君”,卻“年年棄妾”,怎不讓人生綿綿怨情,柔腸寸斷。這里,在工整的對仗中連用疊字,出語俗淺,情意甚足。總上四句,思婦置身于遙遠漫長的時空關(guān)系中, 自然確定了詩作凄惻、哀怨的基調(diào)。
“陽春白日照空暖,紫燕銜花向庭滿。”陽春時節(jié)風(fēng)和日麗,大自然沐浴在融融溫馨之中;庭院里繁花簇擁,生機盎然,紫色的燕子在花間呢喃翔舞,又添幾分春的喧鬧。面對眼前景物,該是滿懷歡娛了吧!而思婦卻“彩鸞琴里怨聲多,飛鵲鏡前妝梳斷。”可見上面絕非一般應(yīng)景詩句。這里以樂景寫哀,人物的情感與外在景物處于矛盾對立的狀態(tài),只覺得“春色惱人”,大有“良辰好景虛設(shè)” (柳永《雨霖鈴》)的慨嘆。思婦別離的痛苦哀怨以壓倒的優(yōu)勢使春日美景顯得無足輕重,體現(xiàn)著事物在情理上的強烈對比,突出了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薑齋詩話》)此時,除了思婦“怨聲多”之外,“妝梳斷”有著另外的內(nèi)涵。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徐干《室思》)佳人離散,縱有百種風(fēng)情、萬般嬌媚,又與誰人看!詩中借助于“妝梳斷”這一女性生活中的一個細節(jié),宛轉(zhuǎn)曲達,含蓄巧妙地強調(diào)了思夫情殷這個核心問題。
“誰家夫婿不從征,應(yīng)是漁陽別有情。”思婦對丈夫思念的進一步發(fā)展,導(dǎo)入一種無意識沉思的心理狀態(tài)。這里包含著大幅度的思維跳躍。夫婿從征具有普遍性,但似乎離別與被棄單單降落到自己頭上,主人公賦予了這種現(xiàn)象以濃厚的主觀色彩。 “應(yīng)”是一種猜測性判斷,“漁陽”指代邊塞;好象丈夫已情移它處,另有新歡,這是刻骨相思呈另一種情勢的變態(tài)表現(xiàn)。并且她為自己推測的成立提供了客觀依據(jù)——“莫道紅顏燕地少,家家還似洛陽城。”“燕地”指代東北邊塞, “洛陽城”如白居易詩《母子別》說:“洛陽無限紅樓女。”
緊承“漁陽別有情”的猜測,思婦在想象中確認丈夫“且逐新人殊未歸,還令秋至夜霜飛。”責(zé)怨丈夫暫有新歡倒也罷了,最可恨因追隨新人而遲遲不歸,說法是退了一步,怨情卻深了一層。非但如此,思婦主觀上把丈夫的薄情與自然時令聯(lián)系起來,化虛為實,彼此相生,使虛幻的想象對象化、具體化,渲染了殷殷思念的哀怨與痛楚。 “秋至”與前面“陽春”遙應(yīng),既表明季節(jié)更替,也強調(diào)時間跨度。思婦的猜忌心理是思念極端的變態(tài)的表現(xiàn), “北斗星前橫度雁,南樓月下?lián)v寒衣”二句,從典型的景、物及人物行動,再次突出了思夫這一宏旨。秋夜里,思婦遙望北方星空,心底盼歸;此時為親人置備寒衣,如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最能引起對在外丈夫的拳拳戀情。聲、情、景、物融為一體,匯成了哀怨低回的曲調(diào),富有抒情性。
“夜深聞雁腸欲絕,獨坐縫衣燈又滅。暗啼羅帳空自憐,夢度陽關(guān)向誰說。”集中表現(xiàn)思婦在孤苦寂寞的處境中自哀自憐的心理活動,從側(cè)面構(gòu)成思夫心理軌跡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夜深”,極寫思婦夜不寢、難成寐;聽到夜空里雁叫,感慨雁思南飛而人卻未歸,如李清照詞:“雁過也,正傷心”。“獨坐”已甚孤寂, “燈又滅”再添慘然。下文自然導(dǎo)入“暗啼”這一行為狀態(tài)。現(xiàn)實使人無法接受,寄托夢境也難排遣, “空自憐”,寫孤苦悲涼又進一層,凄切之情達到顛峰。
“每憐容貌宛如神,如何薄命不勝人。”由上文的如泣如訴轉(zhuǎn)而發(fā)出對命運的不滿。容貌“如神”卻無人相顧,用“如何”反問,強化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不平;落漠之狀可見,思念之深可想。這兩句,以反詰語氣、矛盾心理表達怨思,更覺深刻宛轉(zhuǎn)。 “愿君朝夕燕山至,好作明年楊柳春”二句,體現(xiàn)為一種自我心理解脫。 “朝夕”極言快,包含著一種情緒的象征。“楊柳春”指代夫妻依依恩愛的情景,作為思婦理想的憧憬,在想象中為未來點燃起光明,是對痛苦至深、思念至深的彌補;維持這種心理平衡,是自我慰籍,是自我超越。實際上,主人公不可能真正地超脫。全詩到此收尾,含蘊有余,讓人牽腸,甚得“言雖至而意無盡”(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之妙。
這首詩盡管繾綣纏綿,格調(diào)并不庸俗。在描繪思婦哀怨的同時,表露出厭戰(zhàn)情緒。拓寬了主題的社會意義。劉元淑著重抓住思婦心理的變化過程,情真意切,起伏跌宕,平添了不少迷人的魅力。如王國維所說: “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人間詞話》)劉元淑這首《妾薄命》,可以說距這種境界并不遙遠,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欣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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