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水①之陽,有溪焉, 東流入于瀟水②。或曰,冉氏嘗居也, 故姓是溪曰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 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③,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龂龂然④, 不可以不更也, 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 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 又買居之, 為愚泉。愚泉凡六穴, 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 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之樂也⑤。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 不可以灌溉;又峻急, 多砥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寧武子邦無道則愚⑥,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⑦,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 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 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 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 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 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⑧,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
(《柳河東集》, 中華書局1960年版)
注釋 ①灌水——瀟水支流,在今湖南省境內。②瀟水——在今湖南省通縣北,源山瀟山,故名。③愚公谷——在今山東省臨淄。《說苑·理政》:“齊桓公出獵,入山谷中,見一老翁,問曰:‘是為何谷?’對曰:‘愚公之谷。’桓公問其故,曰:‘以臣名之。’” ④斷斷(yin yin)然——爭辯貌。《史記·魯周公世家贊》:“甚矣道之哀也,洙泗之間,斷斷如也。” ⑤夫水,智之樂也——語本《論語·雍也》:“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樂(yao),愛好。⑥“寧武子”句——寧武子, 春秋時衛大夫寧愈。《論語·公冶長》: “寧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⑦“顏子”句——顏子, 即顏回。《論語·為政》:“子曰: ‘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⑧“超鴻蒙” 二句——鴻蒙,《莊子·在宥》:“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經典釋文》引司馬彪云:“自然元氣也。”希夷, 《老子·第十四章》:“視而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夷, 無色;希,無聲;微,無形。夷、希、微,形容人的感覺無法把握住的“道”。鴻蒙、希夷,均指一種虛寂混沌、形神俱忘的境界。
賞析 《<愚溪詩>序》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時為其《八愚詩》所寫的小序。其詩久佚,所幸序文猶存,并以其獨特的風采,至今為人傳誦。
題目是《<愚溪詩>序》,卻不直接說《愚溪詩》,而從“愚溪”的命名談起。本來此溪稱“冉溪”或“染溪”,何以更名“愚溪”呢?一是“余以愚觸罪”;二是“古有愚公谷”;三是“土之居者”為“冉溪”還是“染溪”爭論不休。既有“愚溪”, “愚溪之上”的小丘,便為“愚丘”; “愚丘東北”的水泉,便為“愚泉”。依此類推,又有了“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一連八處以“愚”命名的景觀,不獨山水池亭一應俱全,而且“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景色如此幽美,卻“咸以愚辱焉”, 豈不令人費解?于是加以說明:
溪之“愚”,“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砥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 無以利世”。根據這三條理由, “雖辱而愚之可也”。接著感物生情,聯想到自己的“愚”。他同古人寧武子和顏淵相比,寧武子是“智而為愚”,顏淵是“睿而為愚”, “皆不得為真愚”。自己則不然,“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而“凡為愚者莫我若也”,是“真愚”。所以,“愚溪”也就成了自己的“專利”,——“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行文至此,關于“愚溪”的命名可以戛然止筆,話題可以轉到“詩”上,但出人意料的是,筆鋒一轉,稱贊“愚溪”雖“莫利于世”,卻有其獨特的觀賞價值:它“善鑒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如此美溪,何“愚”之有?于是又聯想到自己: “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從表面看似乎是為愚溪和自己解嘲,但與前面的嘲溪和自嘲對照起來看,不過是運用曲筆嘲弄朝廷的昏暗和愚昧。
當年,他作為革新集團的一員,針對“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政治腐敗的現實,貶逐貪官李實,廢除擾民的宮市,禁止地方官額外進奉,削奪宦官專掌的兵權,……不料,宦官串通廷臣和地方節度使,以堅持革新的順宗李誦久病為口實,逼其禪位給太子李純(憲宗),革新集團的成員遂遭貶逐,使這次革新中途夭折。聯系柳宗元的遭遇看,所謂“以愚觸罪”,所謂“違于理,悖于事”,正是堅持操守,不隨流俗, 無辜遭受貶黜;所謂“無利于世”,不過是抱負無由施展,才能遭致埋沒罷了。正因為他滿懷被壓抑的悲憤和不平,幽美的愚溪雖然“清瑩透澈,鏘鳴金石”,卻因地處偏遠無人賞識,才喚起他的憐惜和同情;正因為發現愚溪與自己有許多相通之處,才深切感到能夠賞識這荒山野嶺中寂寞流淌的溪水的人“莫我若也”。
如此看來,柳宗元雖然被迫退出仕途,但政治理想并沒有泯滅,他的革新主張也沒有絲毫改變。或許由于他哲學上主張綜合各家,并深受道家影響,所以被貶后雖不時從心頭泛起“懷才不遇”的憤激之情,但也能用道家的“齊物”、“逍遙”來撫慰心靈上的創傷。于是“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 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在物我合一中超凡脫俗。然而,這畢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其中包含著多少失意的悲涼和苦澀,又包含著多少難言的憤慨和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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