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唐山水詩鑒賞
岑參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從詩題看,這是一首送別詩。但它不是惜別之情的直接抒寫,而是從西部地區綺麗多姿的風雪嚴寒著筆,流溢出對塞外河山的摯愛,激揚著豪邁樂觀、頑強自信的西部精神。惜別之情反而被沖淡了。因此,這首詩又可作為描寫西部地區特異風光的山水詩來讀。
全詩可分為四個層次。開頭四句是第一層,寫的是大環境、大背景,極力渲染西部地區大風大雪,異景奇觀。起二句突兀警拔,境界昂揚開闊。時間、地點、氣候變化全都包蘊于客觀形象的描寫之中了。詩寫塞外“北風”的強勁有力: 一是“卷地”而來,二是連“白草”都被折斷了。據《漢書·西域傳》顏師古注: “白草似莠而細,無芒,其干熟時呈白色,牛馬所嗜也。”王先謙補注說這種草“冬枯而不萎,性至堅韌”。“堅韌”之草被風折斷,此風之強勁有力,無堅不摧則可想而知了。三是,此風并非嚴冬數九之風,而只是“胡天八月”之風。“八月”之風尚且如此,嚴冬之風,又當如何?四是此風不僅“卷地”而來,吹折“白草”,同時還送來了漫天“飛雪”。短短二句,有如此多層含蘊,無非突出“北風”二字,并以先聲奪人之勢,使讀者跟詩人一起進入“胡天”的異域風光。但“北風”并非全詩主腦,所以三、四句點題,掀起波瀾: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兩句,異峰突起,橫亙而出,確是神來之筆! 當讀者正準備進一步具體領略風雪嚴寒的西部風光之時,詩人卻寫出了明媚迷人的江南早春,“北風”變成了和煦的“春風”,“飛雪”化作“千樹萬樹”的“梨花”。三、四句與一、二句之間的反差實在太大了。詩人出生于南方,但他對西北地區的異域風光由衷地熱愛,因之,他能以南方人的情感去體驗、觀察和表現西部的特異風光。杜甫說“岑參兄弟皆好奇”。這真是奇情、奇境、奇筆,遠遠出人想象之外。
從“散入珠簾濕羅幕”至“都護鐵衣冷難著”是第二層。這四句節奏放慢,是高潮之后的展開與鋪敘。詩人對風雪嚴寒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形容雪花無孔不入,它“散入珠簾”,進到營帳之中。因此刻只是“八月”,加之帳內氣溫較高,雪花一進來,便把“羅幕”沾濕了。由于“北風”的襲擊,“飛雪”的“散入”,室內外的氣溫驟然下降,“狐裘”在身,卻毫無暖意; 厚厚的錦被(衾qín被子)也顯得十分單薄了。不僅如此,連將軍們的角弓(用角作裝飾的硬弓)都被凍得僵硬難以拉開(控,拉、引)了; 都護(當時邊疆重鎮都護府的長官、首將)的鐵甲(鐵衣)被凍得難以著身。以上,通過一系列帶有軍營特點的具體感受,包括體膚之感,把“北風”帶來的“飛雪”、嚴寒已經形容盡至了。連上層的“將軍”、“都護”尚且如此,下層軍士的感受就不言而喻了。
但“八月”、“飛雪”的后果遠非到此為止。詩人掉轉筆鋒,把視角推向簾幕之外,射向更加廣闊的空間: “瀚海”,大沙漠,又作陰崖之處,是突厥、回紇語的音譯; “闌干”,縱橫錯雜,又解為絲綢之路上居民對“驛站”的稱呼。按后一種解釋,“瀚海”兩句大意是:看啊,山崖,谷底,驛站,多么空曠,從谷底上望,到處都是雪崖千尺,冰封百丈; 載著憂愁的濃云,慘淡凄涼,凝聚起來塞滿萬里長空,雪意茫茫。然而,此刻軍營中卻是另一番熾熱的場面,與冰天雪地的外景形成鮮明對照: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中軍”,古代軍隊多分為中、左、右三軍,中軍為主帥發號施令之所,這里指輪臺節度使幕。“歸客”,指武判官。“胡琴”、“琵琶”、“羌笛”,為當時燕樂演奏的主要樂器,表面為名詞羅列,實寫各種樂器彈奏之聲,合樂之響。邊地軍中同事間特有的感情,送別時的熱烈場面均洋溢于字里行間。“狐裘不暖”,“鐵衣難著”早已置諸腦后。酒宴一直持續到很晚:“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紛紛”,紊亂眾多的樣子。點明“暮雪”,可見下雪時間很長,而且越下越大。如果細心,還可從“飛”、“散”、“紛紛”、“下”等幾個動詞與形容詞的使用上,看出時間的推移與降雪的形態變化。通過“下”字,可以想見入暮時分,北風靜止,繁密的雪片紛紛下落。“轅門”,古代行軍扎營時,以車環衛,出入之處,把車豎起,車轅相向如門,故稱軍門為“轅門”。通過“轅門”,暗示武判官已經要出發啟程了。“掣” (chè徹),扯動。因為雪把軍旗沾濕,凍出冰層,厚重僵直,即使有風吹拂也再難翻卷了。這兩句極重極靜,仿佛一切都在靜止,期待著送行這一刻的到來。此為第三層。
“輪臺東門送君去”到結尾是第四層,寫雪地送別。“輪臺”,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米泉縣境。此時,雪滿天山,友人騎馬遠去,山路回環,人影消失,只留下雪地上斑斑蹄印,詩人卻仍在依依遠望。這四句通過畫面與動作反映出詩人送別時那種悵惘之情,其中有對友人的留戀,有對故鄉的懷念,也許還有許多其他復雜情感,但均含而不露。
這首詩的藝術性很高,主要是想象奇特,比喻新穎。友人回京,行者高興,送者喜悅。在喜悅之人眼中,那卷地的北風,漫天的飛雪,裹樹的銀花,真是新鮮美麗,富有朝氣,絢爛已極。所以才能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之奇想。應當說,這千樹萬樹梨花,實際上是詩人內心綻開的感情的花朵。有此兩句,盡管全詩始終描寫塞外風雪中的送別,但從頭到尾充溢著輕快而又愉悅的情調,風雪嚴寒與離別的惆悵均被沖淡了。這兩句是全詩的閃光之處,它光照全篇,輝映千古。前人所說的“詩眼”,也就是指這種閃光之處。方東樹評此詩時說: “奇峭,起颯爽。‘忽如’六句,奇才、奇氣、奇情逸發,令人心神一快。” (《昭昧詹言》卷十二)
當然,一首詩的價值并不決定于奇字、奇句。光有亮點是不行的。閃光的詩句要與全詩整體結構、整體意識完美結合才更能顯示出它的藝術魅力。正如俗語所說: “紅花還得綠葉扶”。這首詩的成功之處,恰恰表現在這里。詩寫送別,但不直寫送別之情(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與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而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情景相生。題曰《白雪歌》,通篇處處不離“雪”字。“飛雪”、“暮雪”、“雪滿”、“雪上”,直接寫“雪”,“散入珠簾”、“百丈冰”、“萬里凝”、“凍不翻”等句也都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寫“雪”。“雪”,既突出了邊疆特色,又反襯出送行者熱烈純潔的友情。“雪”,既成為結構全篇的線索,又增強了全詩的抒情性與形象性。詩的地域性特色也正是通過詠雪以及與雪有關的事物展現出來的。我們把這首詩當作西部地區自然風光的詩歌來介紹,其原因也在這里。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開篇引人入勝,結尾余意未盡。寫詩,起句難,結尾也難。但岑參此詩起、結均有特點,處理極為成功。這對讀者來說或許可以得到某種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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