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者,會稽上虞①人也, 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②,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 因家焉, 以農(nóng)桑為業(yè)。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于人③。歲兇,橫道傷殺, 怨仇眾多。會世擾亂, 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汎舉家檐載(4),就安會稽, 留錢唐縣, 以賈販為事。生子二人, 長曰蒙, 少曰誦, 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 勇勢凌人。末復(fù)與豪家丁伯等結(jié)怨,舉家徙處上虞。
建武三年⑤,充生。為小兒, 與儕倫遨戲, 不好狎侮⑥。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⑦, 充獨不肯, 誦奇之。六歲教書, 恭愿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 閭里未嘗讓。八歲出于書館, 書館小僮百人以上, 皆以過失袒謫⑧,或以書丑得鞭。充書日進, 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jīng)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茍作, 口辯而不好談對, 非其人終日不言。其論說始若詭于眾,極聽其終, 眾乃是之。以筆著文, 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
在縣位至掾功曹⑨, 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 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于世, 不為利害見將⑩。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復(fù)陷。能釋人之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 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 不問不言;賜見君將, 不及不對。在鄉(xiāng)里慕蘧伯玉之節(jié)(11), 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12)。見污傷不肯自明, 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 志佚于王公; 賤無斗石之秩,意若食萬鐘(13)。得官不欣, 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 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 多所不安, 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充為人清重,游必擇友, 不好茍交。所友位雖微卑, 年雖幼稚,行茍離俗,必與之友。好杰友雅徒, 不乏結(jié)俗材。俗材因其微過, 蜚條陷之(14),然終不自明, 亦不非怨其人。或曰: “有良材奇文, 無罪見陷, 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15);鄒陽自明, 入獄復(fù)出(16)。茍有全完之行, 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 不宜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見塵, 不高不見危, 不廣不見削, 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 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 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 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17),孟子言天(18), 吉兇安危, 不在于人。昔人見之, 故歸之于命。委之于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 不違險以趨平, 不鬻智以干祿(19),不辭爵以吊名(20), 不貪進以自明, 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兇而一敗成, 遭十羊勝, 謂之無傷。動歸于天, 故不自明。
充性恬澹, 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 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 不恚下位。比為縣吏, 無所擇避。或曰: “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 濁操傷行,世何效放(21)?”答曰: “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 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 無於邑之心(22);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23)。舜耕歷山,若終不免。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豐, 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 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 明月與礫同囊(24), 茍有二寶之質(zhì), 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 雖賤猶顯;不能別白, 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 斯可矣。
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 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閑居作《譏俗節(jié)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25), 以雅言而說丘野, 不得所曉, 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于趙,而李兌不說(26);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27)。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 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 關(guān)于大而不通于小(28)。不得已而強聽, 入胸者少。孔子失馬于野, 野人閉不與, 子貢妙稱而怒, 馬圄諧說而懿(29)。俗曉露之言, 勉以深鴻之文, 猶和神仙之藥以治齀咳(30), 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偫(31),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 不必皋陶(32);調(diào)和葵韭, 不俟狄牙(33)。閭巷之樂,不用《韶》、《武》(34);里母之祀, 不待太牢(35)。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舒戟(36)采葵。鐵鉞裁箸,盆盎酌卮(37), 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圣銓材之所宜, 故文能為深淺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 不得其宜,不曉其務(wù),愁精苦思, 不睹所趨,故作《政務(wù)》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 故為《論衡》之書。夫賢圣歿而大義分,蹉跎殊趨(38),各自開門。通人觀覽, 不能釘銓(39)。遙聞傳授, 筆寫耳取, 在百歲之前。歷日彌久, 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 信之入骨, 不可自解,故作實論(40)。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沒華虛之文,存敦龐(41)之樸,撥流失之風, 反宓戲之俗(42)。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 “口辯者其言深, 筆敏者其文沉。案經(jīng)藝(43)之文, 賢圣之言,鴻重優(yōu)雅, 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xùn)古乃下。蓋賢圣之材鴻, 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 非玉工珠師, 莫能采得。寶物以隱閉不見, 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 故形露其指, 為分別之文(44)。《論衡》之書, 何為復(fù)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深覆(45)?何文之察,與彼經(jīng)藝殊軌轍也?”
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魚腹, 其隱乎猶?吾文未集于簡札(46)之上,藏于胸臆之中, 猶玉隱珠匿也。及也荴露(47), 猶玉剖珠出乎! 爛若天文之照, 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48)。且名白, 事自定也。《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wù)在明言, 筆則務(wù)在露文。高士之文雅, 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 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 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49)?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 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 溝不長而匿, 以斯示人, 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50),頰肌明潔,五色分別, 隱微憂喜, 皆可得察, 占射之者, 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 垢重襲而覆部, 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51)語也,或淺露分別, 或深迂優(yōu)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 言恐滅遺, 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 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52),卿決疑事, 渾沌難曉, 與彼分明可知, 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 筆辯以荴露為通, 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 指意難睹,唯賦頌耳! 經(jīng)傳之文, 賢圣之語, 古今言殊, 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 非務(wù)難知, 使指閉隱也。后人不曉, 世相離遠, 此名曰語異, 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 名曰不巧, 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 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yōu)雅, 須師乃學(xué),投之于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 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wù)解分而可聽, 不務(wù)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 以眸子明瞭者(53)。察文, 以義可曉。
充書違詭于俗。或難曰: “文貴乎順合眾心, 不違人意, 百人讀之莫譴, 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 ‘言室滿室, 言堂滿堂(54)。’今殆說不與世同, 故文刺于俗, 不合于眾。”
答曰:論貴是而不務(wù)華, 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眾順人心者, 循舊守雅,諷習(xí)而已, 何辯之有?孔子侍坐于魯哀公(55),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 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 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 于鄭為人悲(56);禮舞, 于趙為不好(57)。堯、舜之典,伍伯(58)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59)不肯讀。寧危之計,黜于閭巷;撥世之言, 訾于品俗(60)。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 狄牙甘食;有寶玉于是, 俗人投之, 卞和佩服(61)。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欲相背, 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五人(62)。蓋猶是(63)之語, 高士不舍,俗夫不好, 惑眾之書, 賢者欣頌,愚者逃頓(64)。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 “口無擇言(65), 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瞭于耳, 則事味于心;文察于目, 則篇留于手。故辯言無不聽, 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66), 又不美好, 于觀不快。蓋師曠(67)調(diào)音, 曲無不悲;狄牙和膳, 肴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瑕穢。《呂氏》、《淮南》, 懸于市門(68), 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 文雖眾盛,猶多譴毀。”
答曰:夫養(yǎng)實者不育華,調(diào)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69),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 義不得好;辯論是非, 言不得巧。入澤隨龜, 不暇調(diào)足;深淵捕蛟, 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 務(wù)意淺小。稻谷千鐘, 糠皮太半;閱錢滿億, 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70), 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 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 家富官貴也。夫貴, 故得懸于市;富, 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 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 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于古, 不類前人。或曰: “謂之飾文偶辭(71),或徑或迂,或屈或舒。謂之論道, 實事委瑣, 文給甘酸, 諧于經(jīng)不驗, 集于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 內(nèi)之子云不入(72)。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 稱工巧?”
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diào)辭以務(wù)似者失情。百夫之子, 不同父母,殊類而生, 不必相似,各以所稟, 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后稱善, 是則代匠斲不傷手(73), 然后稱工巧也。文士之務(wù), 各有所從,或調(diào)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74)不異事,三王(75)不殊業(yè)也。美色不同面, 皆佳于目;悲音不共聲,皆快于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 百谷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fù)八采,禹目當復(fù)重瞳(76)。
充書文重(77)。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趍(78)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79)。”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 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 則傳者不能領(lǐng)。被躁人(80)之名, 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 文重難得。玉少石多, 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 少者固為神。”
答曰: “有是言也。蓋寡言無多, 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 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 則多者為上, 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于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 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得為賢?今不曰所言非, 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 而云不能領(lǐng),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 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 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 篇以十第, 文以萬數(shù)。夫形大,衣不得褊(81);事眾, 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82)。書雖文重, 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83),傳作書篇百有余,吾書亦才出百,而云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 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84),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充仕數(shù)不耦(85),而徒著書自紀。或戲曰: “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 身容說納,事得功立, 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 仕數(shù)黜斥。材未練于事, 力未盡于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于身?眾多欲以何趨乎?”
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 斥逐、供樹、接淅、見圍、削跡, 困餓陳、蔡, 門徒菜色(86)。今吾材不逮孔子, 不偶之厄,未與之等, 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 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 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qū)3鞘惩琳?sup>(87),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 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鐘之祿, 無一長之德, 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 官卑而祿泊, 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愿與原憲(88)共廬, 不慕與賜同衡(89);樂與夷(90)俱, 不貪與跖(91)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 聲與日月并彰,行與孔子比窮, 文與揚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 官大而德細, 于彼為榮, 于我為累。偶合容說(92), 身尊體佚, 百載之后, 與物俱歿。名不流于一嗣, 文不遺于一札,官雖傾倉(93),文德不豐, 非吾所臧。德汪濊而淵懿(94),知滂沛(95)而盈溢, 筆瀧漉(96)而雨集, 言深?(97)而泉出, 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于一世,名傳于千載, 乃吾所謂異也。
充細族孤門。或啁(98)之曰:“宗祖無涉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99),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 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于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涂, 出儒門,吐論數(shù)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
答曰:鳥無世鳳皇, 獸無種麒麟,人無祖圣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chǎn)。文孰常在有以放賢,是則澧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屈奇(100)之士見,倜儻之辭生, 度不與俗協(xié),庸角不能程(101)。是故罕發(fā)之跡, 記于牒籍;希出之物, 勒于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102)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跡, 百載異發(fā)。士貴雅材而慎興, 不因高據(jù)以顯達。母酈犢骍(103), 無害犧牲;祖濁裔清, 不牓奇人(104)。鯀惡禹圣, 叟頑舜神(105)。伯牛寢疾, 仲弓潔全(106)。顏路庸固, 回杰超倫(107)。孔、墨祖愚,丘、翟(108)圣賢。揚家不通, 卓有子云;桓氏稽可,遹出君山(109)。更稟于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110)徙家,辟詣楊州部丹陽、九江、廬江(111), 后入為治中(112)。材小任大,職在刺割(113)。筆札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114),罷州家居。年漸七十, 時可懸輿(115)。仕路隔絕, 志窮無如。事有否然, 身有利害。發(fā)白齒落, 日月逾邁。儔倫彌索(116),鮮所恃賴。貧無供養(yǎng), 志不娛快。歷數(shù)冉冉, 庚辛域際(117), 雖懼終徂(118), 愚猶沛沛,乃作《養(yǎng)性》之書凡十六篇。養(yǎng)氣自守,適食則酒。閉明塞聰, 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dǎo), 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后。惟人性命, 長短有期, 人亦蟲物, 生死一時。年歷但記, 孰使留之?猶入黃泉, 消為土灰。上自黃、唐(119), 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圣道,?理于通材(120),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
(劉盼遂《論衡集解》卷三十,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注釋 ①會稽上虞——會稽,郡名,轄境相當于今江蘇南部和浙江、福建一帶。上虞,縣名,即今浙江上虞縣。②“一幾世”句——“ 一”字當為衍文。③不揆于人——不被人理解。④檐載——擔挑車載。檐(dan),扁擔。⑤建武三年——即公元27年。建武,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號。⑥狎侮——指輕浮無理的嬉戲打鬧。⑦林熙——爬樹一類的游戲。⑧袒謫——露出皮肉挨打。⑨掾功曹——管理人事的屬官。掾(yuan),官署屬員。⑩將——泛指州郡長官。⑾蘧伯玉之節(jié)——《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蘧(qu)伯玉,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⑿史子魚之行——《論語·衛(wèi)靈公》:“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史子魚,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⒀“賤無斗石”二句——意謂雖然貧賤的無一斗一石,但在心目中像享有萬鐘俸祿。秩,俸祿。鐘,古量單位,一鐘為六石四斗。《左傳·昭公三年》:“釜十則鐘。”⒁蜚條陷之——用匿名帖子陷害。蜚,通“飛”;蜚條,猶如今之匿名信之類。⒂“羊勝之徒”二句——據(jù)《漢書·梁孝王傳》載,梁孝王劉武的門客羊勝等欲為其謀劃繼承帝位,未能如愿。景帝生疑,追捕幕后策劃者,羊勝等畏罪自殺。摩口膏舌,猶言油嘴滑舌。⒃“鄒陽自明”二句——據(jù)《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鄒陽曾上書諫阻吳王謀反,未被采納,遂離吳客游于梁,為梁孝王門客。后為羊勝等讒害,下獄。上書自陳,孝王釋之,待為上客。今存《上吳王書》、《獄中上梁王書》。⒄孔子稱命——據(jù)《論語·憲問》載,孔子的學(xué)生公伯寮在季孫氏那里說子路的壞話,魯大夫子服景將此事告訴了孔子,并表示殺掉公伯寮,陳尸街市。孔子對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⒅孟子言天——據(jù)《孟子·梁惠王下》載,魯平公欲見孟子,被寵臣臧倉勸阻。樂正子將此事告訴了孟子,孟子說:“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⒆ “不鬻智”句——不靠賣弄聰明求得祿位。鬻(yu),賣。(20)“不辭爵”句——不以推辭爵位獲取名聲。干,追求。吊,同“釣”。(21)效放——即效仿。(22)“為乘田”二句——《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為乘田矣。”趙岐注:“乘田,苑囿之吏也, 主六畜之芻牧者也。”委吏,掌管糧倉的小官。於邑,同“鴻唈”,憂郁、愁悶。(23)“為司空”二句——司空,掌管工程的最高長官。相國,百官之長。說豫,同“悅愉”,歡喜快樂。(24)“垂棘”二句——垂棘,地名,出產(chǎn)美玉。這里代指美玉。櫝(du),匣子。明月,夜明珠。礫(li), 碎石塊。(25)“以圣典”句——圣典, 圣人的經(jīng)典。小雅,應(yīng)作“小稚”,即小兒。(26)“故蘇秦”二句——戰(zhàn)國時縱橫家蘇秦曾游說趙奉陽君李兌,發(fā)動韓、趙、魏、齊、燕五國合縱,聯(lián)兵攻秦,迫使秦廢帝請服,退還部分侵地。蘇秦說李兌事見《戰(zhàn)國策·趙策》。(27)“商鞅”二句——商鞅,戰(zhàn)國中期法家代表人物。據(jù)《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入秦后,被秦孝公接見時,為試探孝公的政治主張,開始以“王道”游說,未被采納;后用“霸道”游說,孝公很高興,任用商鞅實行變法。(28)“故鴻麗”二句——鴻麗,宏大、華麗。深懿(yi),深奧、美妙。關(guān),通達、貫通。(29)“孔子失馬”四句——據(jù)《呂氏春秋·必己》載:孔子的馬吃了農(nóng)夫的莊稼,農(nóng)夫?qū)⑵漶R扣住,子貢去交涉,農(nóng)夫不給。后來馬夫去,才要回了馬。野人,住在鄉(xiāng)村的人。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wèi)國人,以善辯著稱。妙稱,花言巧語地說。馬圄(yu),趕車的人。諧,詼諧。懿,當作“熹”(喜歡)。(30)齀咳——鼻塞和咳嗽。齀(wu),應(yīng)作“鼽” (qiu),鼻子堵塞。(31)偫(zhi)——待。與下文“須”字同義。(32)“斷決知辜”二句——意謂給已被掌握了罪行的犯人定罪,用不著皋陶。皋陶(gao yao),傳說中古代東夷族首領(lǐng),虞舜時掌管刑法。(33)“調(diào)和葵韭”二句——葵韭, 一種蔬菜。俟(si),等待。狄牙,亦稱“易牙”,春秋時齊桓公的廚師,擅長調(diào)味。(34)《韶》、《武》——古樂雅樂。《韶》,即《韶虞》,虞舜時的樂章。《武》,即《武象》,是周武王時的樂章。(35)“里母之祀”二句——里母, 民間老夫人。太牢,古代祭祀時最高級的祭品。牛、羊、豬三牲齊備,或?qū)V概!?36)舒戟——一種大型兵器。(37)“鉞裁箸”二句——鉞(fu yue),同“斧鉞”,古代兵器。箸(zhu),筷子。盎(ang),盆子。卮(zhi),酒杯。(38)蹉跎殊趨——蹉跎(cuotuo),失足的意思,這里比喻受到挫折。殊, 不同。(39)釘銓——訂證銓衡。釘, 同“訂”。(40)實論——訂正是非虛實的論述,指《論衡》。(41)敦龐——敦厚。(42)反宓戲之俗——反,同“返”。宓戲(fu xi),即伏羲氏。宓戲之俗,指伏羲時代樸實無華的風俗。(43)經(jīng)藝——指儒家經(jīng)典。(44)分別之文——分明易懂的文章。(45)深覆——深奧。原脫“深”字,據(jù)《集解》補。(46)簡札——古代用以書寫的竹簡和木片。(47)荴(fu)露——顯露,明白。(48)名處——名,正名;處,辯定。(49)說喜——喜悅。說,同“悅”。(50)“人面色部”句——人的面部有七十多種氣色。這是古代相面術(shù)士的說法。相面的人察看人的氣色可預(yù)卜吉兇禍福。(51)由——同“猶”。(52)獄當嫌辜——獄吏判決有疑問的犯罪案件。(53)“孟子相賢”二句——事見《孟子·離婁上》。眸(mou),瞳孔。(54)“故《管子》曰”三句——《管子》,戰(zhàn)國時齊人匯集管仲遺說編寫而成。管仲,春秋時政治家。引文見《管子·牧民》。(55)孔子侍坐于魯哀公——事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魯哀公, 名蔣,公元前494—前468年在位。(56)“善雅歌”二句——雅歌,朝廷用于祭祀和朝賀的歌曲。人,疑為“不”字之誤。悲,動人。古人以音悲為善。“鄭聲淫”,故鄭人不以雅歌為善。(57)“禮舞”二句——禮舞,舉行典禮時用的舞蹈。趙國人善舞,故而看不上禮舞。(58)伍伯——猶“五霸”。或謂漢時五人為伍,伯是五人之長,與下文季孟、閭巷、呂俗并舉,均指流俗之輩。(59)季、孟——季孫氏和孟孫氏。或謂非確指,猶俗言張三李四。(60)訾于品俗——訾(zi),詆毀。品俗,群眾。(61)卞和佩服——卞和,春秋時楚國人,善于鑒識寶玉。佩服,佩帶。(62)“魯文逆祀”二句——《公羊傳·定公八年》和《論衡·定賢篇》均作“魯文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畔者五人。”魯文, 魯文公。逆祀,古人祭祀先祭遠祖后祭近祖為“順祀”;反之,則為“逆祀”, 不合周禮。(63)猶是——猶,應(yīng)作“獨”。“獨是”,是說少數(shù)人認為正確。(64)逃頓——猶“逃遁”。(65)擇言——壞話。擇,同“斁”,敗、壞。下文同。(66)戾(li)——這里是錯誤的意思。(67)師曠——春秋時晉平公的樂師,善于審辨音律。(68)“《呂氏》、《淮南》”二句——《呂氏》即《呂氏春秋》,秦相呂不韋召集游士賓客編寫。曾將書懸掛在咸陽城門上,聲稱能增改一字者賞賜千金。事見《史記·呂不韋列傳》。《淮南》即《淮南子》,在西漢淮南王劉安主持下, 由門客集體編寫。據(jù)說書寫成后掛在都城鬧市,附上千金,賞賜給能修改者。(69)為——同“偽”。(70)“大羹”句——大羹即“太羹”,祭祀所用不加五味的肉汁。淡味,至淡之味,等于無味。(71)偶辭——排列詞句。(72)“稽之子長”二句——稽, 考察。司馬遷字子長。內(nèi),同“納”。揚雄字子云。(73)代匠不傷手——《老子·七十四章》: “夫代大匠,希有不傷其手者矣。”王充用以比喻“文必有與合”是不可能的。(zhuo),砍削。(74)五帝——傳說中的古帝王,說法不一, 一般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75)三王——三代之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76)“是謂舜眉”二句——《論衡·骨相篇》:“堯目八采,舜目重瞳。”這兩句是反詰語,意謂為文要求復(fù)古,無異于要使舜的眉像堯一樣有八種顏色, 禹的眼睛像舜一樣有兩個瞳孔。(77)文重——篇目繁多。(78)趍(qu)——同“趨”。(79)章——同“彰”, 明白。(80)躁人——浮躁的人。(81)褊(bian)——狹小。(82)王市肩磨——王市,帝王都城的市場。磨,同“摩”;肩磨,走路時肩摩肩,形容人多。(83)“按古”二句——太公望,即姜太公,姓姜, 名尚,字子牙,輔佐周武王滅商,被封于齊。董仲舒,西漢思想家,著有《春秋繁露》、《舉賢良對策》等。(84)河水沛沛——河,指黃河。沛沛,水勢浩大的樣子。(85)仕數(shù)不耦——做官的時數(shù)不佳。不耦,不逢時。(86)“孔子才不容”四句——不容,不為世容。斥逐,指孔子被魯國驅(qū)逐。供樹,指孔子在宋國與弟子在大樹下演習(xí)周禮,司馬桓魋將大樹砍倒。事見《史記·孔子世家》。接淅(xi),孔子離開齊國時,被人追趕,來不及做飯,慌忙撈起剛下水的米。事見《孟子·萬章下》。見圍,孔子離開衛(wèi)國到陳國去,經(jīng)過匡地,被匡人圍困了五天。事見《史記·孔子世家》。削跡,孔子離開衛(wèi)國時, 百姓將其車印鏟平。事見《莊子·天運》成玄英疏。困餓陳、蔡,孔子和他的弟子在陳國和蔡國之間被困,沒有飯吃。事見《史記·孔子世家》。菜色,形容餓得臉色發(fā)青。(87)專城食土者——專城,管理一城的長官。食土,享有封地賦稅。(88)原憲——春秋魯國人,孔子的學(xué)生。安于貧困,不貪富貴。事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89)“不慕”句——,賜,指子貢,孔子弟子。衡,車轅前的橫門,這里指車。(90)夷——伯夷。殷商末年孤竹國君的兒子,以恥食周粟與其弟叔齊餓死首陽山。(91)跖——即柳下跖,歷來被視為惡人的代表。(92)說——同“悅”。(93)傾倉——倉庫里裝不下。指俸祿很高。(94)“德汪濊”句——汪濊(huo),深廣。淵懿,深厚、美好。(95)滂沛——淵博。(96)瀧漉(long lu)——大水之貌,這里形容文章寫得流暢。(97)溶(ku)——泉水向外噴涌的樣子。這里指說話滔滔不絕。(98)啁——同“嘲”。(99)稟階——承受。(100)屈奇——屈,同“崛”,與“奇”同義。(101)庸角不能程——庸,同“用”。角,量器名稱,一角相當于四斗。程,衡量。(102)伊、望——伊,伊尹,名摯,曾做過商湯和太甲的宰臣。望,大公望,即姜太公。(103)母驪犢骍——驪,同“犁”,毛色黑黃相雜的牛。犢,小牛。骍(xing),紅色。(104)不牓奇人——不妨出現(xiàn)奇特人物。(105)叟頑舜神——叟雖頑劣但出了舜這樣神圣的人。叟,亦稱瞽叟,傳說是舜的父親 (106)“伯牛”二句——伯牛、仲弓,都是孔子的學(xué)生。依本文看,伯牛是仲弓的父親。寢疾。因有惡病起不了床。(107)“顏路”二句——顏路,顏回的父親。庸固,平庸保守。回,指顏回。超倫,超群出眾。(108)丘、翟——孔丘、墨翟。(109)“桓氏”二句——稽可,考察起來尚可,謂桓氏門第也不高。遹,應(yīng)作“譎”,特異。君山,桓譚的字,東漢思想家,著有《新論》。(110)元和三年——即公元86年。(111)“辟詣楊州”句——辟,同“避”。詣,往、到。部,漢武帝設(shè)十三部刺史,為地方監(jiān)察官,大致每部相當一州。丹陽、九江、廬江,是楊州(即揚州)部管轄的三個郡。(112)治中——官名,刺史手下的文職官吏。(113)刺割——也作“刺劾”,糾察彈劾。(114)章和二年——公元88年。章和,漢章帝年號。(115)懸輿——也叫“懸車”,把乘坐的車子懸吊起來, 比喻隱退。(116)儔倫彌索——儔倫,同輩的人。彌索,更是相互離散。(117)庚辛域際——比喻死期將至。《論衡·訂鬼篇》:“殺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史記·天官書》: “日庚、辛,主殺。”(118)終徂——指死亡。徂(cu),同“殂”。(119)黃、唐——黃帝和唐堯。(120)理于通材——,同“析”,分析。通材,博古通今的人。
賞析 王充的《自紀》是《論衡》的最后一篇。“自紀”就是自序。古代學(xué)者著書,序言往往放在全書之末,如《史記》的《太史公自序》、《漢書》的《敘傳》都是。其內(nèi)容包括個人自傳、著書目的和全書綱領(lǐng)等。本篇記述了作者的家世、生平和寫作《論衡》等書的目的,駁斥了時人對他本人及其著作的種種責難和攻擊。
王充以他的《論衡》在中國思想史上樹起一座巍峨的豐碑。王充,這位杰出的思想家,就其軀體而言亦如常人,也有自然的終點。他生于漢光武帝建武三年(27),大約在漢章帝建初四年(79)消失在生養(yǎng)自己的熱土上——化作飛煙,變成泥土,但是他的心靈、智慧、力量卻在升華、蒸騰, 沖破萬里云層千山暮靄,穿透時間的阻隔,與過去今世來日共存。王充就是這樣一位超越時代的思想家。
超越時代的思想家在他生活的年代幾乎總是不受到歡迎,王充正是這樣一個人。在“天人感應(yīng)”盛行的時代,他卻提出了天地本原論與天道自然論;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漢朝,他卻運用科學(xué)知識和邏輯方法向儒家的偶像崇拜舉起了批判的旗幟。因此,他的超前的思想,就注定會因為時人的普遍意識而受到幾乎是全社會的非難與貶斥。《論衡》作為他的超前思想的重要載體,也就自然會受到難以回避的攻擊。這種攻擊,有的已脫離了對于文本或思想的非難而達到了對于作者的人身攻擊與謾罵。
世俗的種種非難與貶斥,王充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他本來就是個性情恬淡的人。但是,對世俗加諸其身的攻擊的輕視,并不意味著對自身生命的不重視。相反,王充輕視世俗對自己的攻擊,正是由于他對個體價值的高度自信。他有自己的信念,他有這樣做的依據(jù)。《〈論衡〉自紀》正是王充對自己的生活信念、著述原則的明確昭示。
作為一個思想家,他的思想的成長、變化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因此,王充在這篇自傳性質(zhì)的文字中沒有將世俗生活所謂的大事諸如婚娶、爵祿等作為主要內(nèi)容來講述,而是特別突出了自己從幼年起就表現(xiàn)出來的對學(xué)問、品德方面的關(guān)注。當然,生活事件作為一個人成長的必不可少的事件,是無法回避的,特別是在《自紀》這樣一種文字中。思想家之不同于庶民之處在于,盡管用來構(gòu)建自己思考的詞語仍然多數(shù)取自生活,有時他所談?wù)摰膬?nèi)容也可以歸于生活事件,但是,他總能不以生活表層目的為目的,而要在生活的后面,賦予一種更為深刻的思考。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擁有倫理道德型哲學(xué)傳統(tǒng)的國度的思想家而言,賦予所談?wù)搶ο笠缘赖聦用娴暮x,是他們的一種習(xí)慣。王充也不例外,即使談的是自己。因此,在《自紀》中他也提及了自己的宦海沉浮,但那只是個話頭,其功用是借以引發(fā)出自己由此而產(chǎn)生的種種思考。對于王充來說,當不當官,當什么官,本身并不重要,關(guān)鍵在于自己如何處理這幾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以什么樣的心境來處理這些事。對于這些關(guān)系的處理,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就自然地顯現(xiàn)出來。王充特別強調(diào), 自己是以一種恬談之心來對待這一切的,他對于當不當官、當什么官多少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在他看來,真正屬于自己的只有心靈,而其他則不過是身外之物。為能做高官而狂喜失態(tài),那自然是不值一哂的勢利之徒,但若故意退避于泉林之間以追求清名,那實際上也是一種機心。正因為如此,王充才能做到不因身處高官而欣喜,不因失去爵祿而惆悵,貧窮到只有一間陋室但心情比王公還要快樂,處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而能不放縱自己的欲望。作者對個人道德信念的張揚構(gòu)成了《自紀》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
王充作《論衡》同樣是出于一種自然之心,而不帶有任何社會功利目的,他根本就不想借此以博取什么名聲,他是“恥于才名”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對世人的判斷能力持一種深刻的懷疑甚至蔑視態(tài)度,他舉出孔子進食順序正確而受魯人嘲笑、孔墨之書明明是絕世之作而受時人排斥為例,說明世人的判斷力根本不值得依賴。既然如此,世俗的稱贊與否定又有什么價值呢?王充所以撰寫《論衡》,完全是出于他作為哲人而特有的求真、求善、求是的精神與對社會的責任感。他一再申明自己著述的目的與動機: “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wù),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wù)》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這些話語都表明,王充始終是將解決現(xiàn)實問題、追求實際成效視為著書立說的要義,而文字則不過是為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判斷一種手段是優(yōu)是劣,其根本標準在于是否有利于解決問題、達到目的。拋開目的而單獨將手段抽取出來加以評判, 自然是舍本求末。王充在《自紀》中對于世俗妄議《論衡》所作的駁詰,就是以這一原則為根本依據(jù)的。比如《論衡》的語言淺近,有人就用“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jīng)藝之文,賢圣之言,鴻重優(yōu)雅,難卒曉睹”,以及“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之類的話來批評《論衡》。王充則從文字的功用“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出發(fā),針鋒相對地指出:“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蔽?”文字的作用就是明志,為達到這一目的,當然是越平易通達越好。王充還指出,所謂“經(jīng)藝之文,賢圣之言,鴻重優(yōu)雅,難卒曉睹”的說法本身也是成問題的,它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這些語言在當時也是十分簡單的,后人之所以須“訓(xùn)古乃下”,那是因為“世相遠離”,古今用語不同的緣故。又比如世俗用“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多,少者固為神”的話來指責王充的“文重”,王充指出: “河水沛沛, 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判斷文章、書籍的好壞,應(yīng)該看其質(zhì)量,單純的多少并沒有多大意義。沒有意義的空言,一句話也是多余的;有意義、有價值的文章,則越多越好。其他諸如以“文士之務(wù),各有所從”反對世俗的“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用“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辯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來反對世俗對《論衡》的“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于觀不快”、“文雖眾盛,猶多遣毀”的非難,由于作者始終能不離文章是用以表情達意、說明和解決問題的工具這一基本論題,所以也就能左右逢源, 自圓其說。
王充說: “為世所用,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這種主張, 不僅在讖緯神學(xué)泛濫的年代有其積極意義,即使今世來日也是令人警覺醒悟的暮鼓晨鐘。
上一篇:《草兒》序|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詩品》序|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