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 時使之也。妍媸①之質, 不逐目而逐時。是故草木之無情也,而鞓紅、鶴翎, 不能不改觀于左紫溪緋②。惟識時之士, 為能堤其隤③而通其所必變。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
騷之不襲雅也④, 雅之體窮于怨, 不騷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擬而為之者,終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騷于騷之中也。至蘇、李述別及《十九》⑤等篇,騷之音節體致皆變矣,然不謂之真騷不可也。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而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故詩虛而文實。晉、唐以后, 為詩者有贈別,有敘事;為文者有辨說,有論敘。架空而言, 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而文之體已不能實矣。古人之法, 顧安可概哉?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過者也。矯六朝駢麗饤饾⑥之習者, 以流麗勝;饤饾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在輕纖, 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已闊矣, 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盛唐者以情實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中唐者以奇僻矯之。然奇則其境必狹, 而僻則務為不根⑦以相勝。故詩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歐、蘇輩出⑧, 大變晚習, 于物無所不收, 于法無所不有, 于情無所不暢, 于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 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 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濃, 而濃實因于淡。然其弊至以文為詩, 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⑨, 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
近代文人⑩,始為復古之說以勝之。夫復古是已, 然至以剿襲為復古, 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詘于法, 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 幫湊成詩。智者牽于習,而愚者樂其易, 一唱億和,優人騶從(11), 皆談雅道。吁! 詩至此,抑可羞哉! 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
余與進之游吳以來(12),每會必以詩文相勵, 務矯今之蹈襲之風。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 皆成律度, 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或曰:進之文超逸爽朗, 言切而音遠, 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13),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14),何也?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 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15)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 打汝九十九”(16)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17)之類是也。古今文人, 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18), 為脫其粘而釋其縛(19)。不然, 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 不能自舍, 以取世嗤哉?執是以觀進之詩, 其為大家無疑矣。詩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編成,進之自題曰《雪濤閣集》, 而石公袁子為之敘。
(錢伯城箋校本《袁宏道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注釋 ①妍媸——妍(yan), 美;媸(chi), 丑。②“而鞓紅”二句——鞓(tin)紅、鶴翎、左紫、溪緋(fei),都是牡丹花的品種。詳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③堤其隤(tui)——預防其潰決橫流。④騷之不襲雅也——意謂《離騷》不能因襲《詩經》中的《雅》。⑤“至蘇、李述別”句——蘇,蘇武。李,李陵。述別,指蘇、李所寫的詩。《文選》錄蘇詩四首,錄李詩三首。《十九》,指《古詩十九首》。⑥駢麗釘饾——駢麗,成雙成偶。駢麗文為六朝時期盛行的一種文體,句式整齊,講究對偶。饤饾 (ding dou),食品堆積羅列,此處比喻文辭堆砌。⑦不根——《漢書·嚴助傳》: “不根持論。”顏師古注:“論議委隨,不能持正,如樹木之無根柢也。” ⑧“有宋”句——有宋,即宋朝。歐,歐陽修。蘇,蘇軾。⑨偈(ji)誦——佛經中的唱詞。⑩近代文人——指明代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11)優人騶從——優人,此指藝人。騶(zou)從,官員出行時前后侍衛的騎卒。(12)“余與”句——進之,《雪濤閣集》的作者江盈科字進之。他是湖廣桃源人,萬歷進士,官至四川提學副使。吳,今江蘇蘇州一帶。(13)“詩窮新極變”二句——意謂江盈科的詩盡力追求新穎,極盡變化,在他的筆下,事物的實情都被揭示出來。(14)近平近俚近俳——平,平淡。俚,粗俗。俳(pai),滑稽。(15)“在眼前”句——出自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祐》:“睫在眼前常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應作“睫”,眼睫毛。(16)“一百饒一下”二句——出自盧仝《寄男抱孫》。(17)“迫窘詰曲”句——出自《柏梁詩》。《古詩源》注:“元封三年, (漢武帝)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詩,乃得上坐。”據傳漢武帝與群臣聯句,作成《柏梁詩》,第一句是漢武帝的,以下每人一句,“迫窘詰曲幾窮哉”為東方朔句。(18)逸士輩出——逸士,飄逸豁達之士。這里指杜牧、盧仝、東方朔和江盈科等人。(19)“為脫其粘”句——粘,如小蟲之粘于珠網,比喻文人被詩律所困。釋,解脫。縛,束縛。
賞析 請朋友為自己的詩文集作序,在文人圈里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作為
作序者,盛情難卻, 自然要為朋友的大作加以贊揚,給予鼓勵。但是,單純地贊揚,不可能使被贊揚的對象取得任何意義。那么,如何使其序文不會變成空洞的吹捧呢?這篇《雪濤閣集序》給我們以有益的啟迪。
文章開始,作者并沒有急于評介《雪濤閣集》,而是花了大量的筆墨闡述了自己的文學主張。作者認為,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即文學的歷史是一個不斷發生、發展、變化的過程,時代在變化,人事、物態、語言都在變化,文學創作當然也應當變化。作者不同意復古派所謂《三百篇》降而為《騷》,《騷》降而為漢,漢降而為魏,魏降而為六朝,六朝降而為唐,詩之格以代而降的文學倒退主張。他認為每個歷史時代都有新變的文學,各有其特色與成就,不能因為它與前代有所不同,便低估它的價值。相反,假若時代變了,卻仍然“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那才是真的“不識時務”,就像時令已進入嚴冬而仍然穿著夏天的葛麻之衣一樣可笑。就此而言, 《古詩十九首》在音節、體制上雖與《離騷》迥異,但卻是真正的《離騷》;相反,那些不顧時代差異而在體式上亦步亦趨地模仿《離騷》的作品,就只能是蹩腳的仿制品。
序文還從文學作品內部探索了文學發展的規律: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過者也。”這表明,袁宏道已經十分樸素地意識到,文學的發展是個新陳代謝的過程。新文學與舊文學對立,卻又孕育于舊文學之中。新文學克服了舊文學的弊病并取而代之。新文學興起之后,又暴露出新的矛盾,又有新的對立面與之斗爭而漸被揚棄,新文學是從舊文學的內部發展起來的。袁宏道認為,詩發展到宋以后,“其弊至以文為詩,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在這個意義上講, 袁宏道對“近代文人”提出“復古”以療救宋詩之弊表示一定程序的理解。但是,他認為,“復古”應當是對古人活的精神進行恢復,而絕不是“句比字擬、務為牽合”的抄襲。正因為前后七子不懂這些,才使得詩發展到了“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的邪路,并由一種高雅的藝術降格而為“優人騶從”的可憐地步。
“復古”已走到了絕路,要改變當時以擬古為能事的詩歌創作傾向,就必須有“隄其隤而通其所必變”的“識時之士”。至此,作者才將《雪濤閣集》的作者江進之推至前臺:江進之正是這樣一位以矯“今之蹈襲之風”為己任的“識時之士”。他“才高識遠,信腕信口, 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為了給“為詩所困”的今人“脫其粘而釋其縛”,他甚至不惜在句中夾雜“近平近俚近俳”之言,以開闊世人的眼界,無論在才識、功力上, 他正是這個時代所呼喚的才俊。
一篇統共才一千一百多字的序文,在寫了近七、八百字之后,才將筆墨移到自己為之作序的《雪濤閣集》及其作者身上,這是不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呢?當然不是。首先,作者以自己獨到的文學見解提出了衡量作品的標準,以之評價《雪濤閣集》,既無徇私之情,更無虛美之嫌。另外,作者將其批評標準貫穿到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并特別關注對文壇現狀的分析,就使《雪濤閣集》獲得了鮮明的現實意義和準確的歷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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