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琦·青衫濕遍》原文賞析
道光己丑夏五,余有騎省之戚,偶效納蘭容若詞為此。雖非宋賢遺譜,音節有可述者
瑤簪墮也,誰知此恨,只在今生?怕說香心易折,又爭堪、燼落殘燈!憶兼旬、病枕慣瞢騰。看宵來、一樣懨懨睡,尚猜他、夢去還醒。淚急翻嫌錯莫,魂消直恐分明。回首并禽棲處,書帷鏡檻,憐我憐卿。暫別常憂道遠,況凄然、泉路深扃?有銀箋、愁寫《瘞花銘》。漫商量、身在情長在,縱無身、那便忘情?最苦梅霖夜怨,虛窗遞入秋聲。
這是一闋悼亡詞。悼亡的題材,在宋詞中還不多見。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悼王氏夫人,當是詞中悼亡最早的名篇,繼之則有賀鑄的《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一闋也堪稱絕唱。到南宋吳文英《夢窗詞》中亦有悼亡之作,只是語涉隱曲,本事難考了。悼亡詞到清代不僅面廣量多,而且情深而凄、筆致細膩的篇什疊出,最著名的當然是納蘭性德(容若)的那些哀傷盧氏之逝的作品。《青衫濕遍》就是納蘭眾多悼亡詞中的一闋自度曲的詞牌名。因為周之琦的生日與南唐李煜一樣是農歷七月初七,所以他對李后主詞的情韻格調多有向往,而納蘭是舉世皆知的繼李煜詞的一脈法乳的大家,這樣,周氏對納蘭自度曲的音節深能體會,他說“雖非宋賢遺譜”而“有可述者”,顯然認為其與唐宋風調如符契合。
周之琦的妻子沈氏病卒于道光九年(1829)端午前后,這年詞人四十八歲。據他在六十歲時所作的《阮郎歸·余以嘉慶癸亥就婚于長沙郡署,閱今三十九年,舊游重歷,距先室之歿一星終矣》一詞可以確知,周之琦和沈氏結褵于嘉慶八年(1803),那么他們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這從他別的一些悼亡之作中所說的“夢緣短,彈指廿七年華,匆匆去如箭”等等,也可得到佐證。各種材料表明,他們伉儷情篤,情感至深,中年喪妻,是極其哀痛的。所以,此詞真摯動人,無套語濫調或敷衍題目之弊。
此詞上片寫玉碎魂消的死別之哀,下片則追憶生前相互憐愛的纏綿深情,從而益托起斯人永逝之痛。全詞不僅筆筆寫實,貼切入微地組合起各個細節,不落空泛,而且處處體現出特定的依戀難舍,難以排解的心理狀態。正是如此,故有一種揪心悲痛所升化的藝術感染力,攫人心魂。
起句“瑤簪墮也”四字是提挈全詞之句,以玉簪碎斷難再愈合的意象,總寫親人永去不復返。從這一聲長歌當哭的苦吟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肝的悲哀。“誰知此恨,只在今生”是說原以為我們夫妻永好,白頭偕老的,此生此世不會有中途分手的事;誰知道遺恨三生的大悲痛事竟然這樣突然發生在眼前!“誰知”二字的迸發,將心理上所承受的未及預料的、與初衷大相徑庭的沉痛充分表現了出來。詞筆看似平易,實則是以逆入之勢轉而倒出的氣韻著手的,故大大增強了情感的烈度。
周之琦的悼亡情思是緊緊扣住在“誰知”二字上的,這是一個情結,一個心頭無法解開的結。他說:我們夫婦不會也不應有此生離死別的事的!這在鐵的事實面前即實際上硬生生明擺著的生離死別的格局面前,愈表現得執拗、不合事理,愈見其癡苦之極,心傷之極。呼天搶地般不愿承認既存事實,適足以透現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失落感的凄愴。任何語言都抵不上這句執拗地拒絕接受已不可能不接受的事實的話的悲哀程度的。下面文字實際上都基立在這“誰知”的思路上。
詞人說,我倆日常最“怕說香心易折”!連“香心”的折斷都怕言的我們,現今竟然面對的是“燼落殘燈”的事實,這怎能叫我受得了?香心,原是美而易消失的意象,借喻兩情相合兩心相通的一瓣心香。愈是美好的事物總是怕其消失天折,然而可怕的事終究來臨了!燼,灰燼,此處作動詞“燒盡”解。詞文至此,全從心態的失重,失去平衡的角度來表述哀苦之思。
詞人又說:在你彌留之際,在你“兼旬”——一二十天處于昏迷狀態時,我總認為你是會醒的,你不過是入睡入夢而已。每天夜晚守護著你,看你總是“懨懨睡”著,我也總是這樣“猜”著。“尚猜他、夢去還醒”句極辛酸極癡摯,這其實只是一種癡妄的愿望而已。事實上沈氏夫人臨歿前顯然已知覺早失,昏迷難醒了的。這樣以平易常見的細節錘煉入詞,益見其情的真與深。
上片結句“淚急”二句是“猜”的愿望破滅,“誰知”的事實確鑿無疑來臨時的心態的描述。“翻嫌錯莫”是說在痛淚滂沱中總以為這不是事實,是錯覺吧!是感覺的差錯吧!對妻子“魂消”而逝這事實這情景“直恐分明”,但希望這不是真的,不是明白無疑的宣判!讀到這里,前面種種心態的起伏變化,吞吐抑揚的筆勢可說到了高潮之波峰,那種一唱三嘆的喪逝之情畢現無遺了。
下片“回首”二十七年來共同生活的情景,深化“誰知此恨,只在今生”之意。在書齋中,在鏡閣上,他們有多少恩愛相處猶如同棲一枝的“并禽”那樣的往事啊!“憐我憐卿”,“憐”字一分為二地連用,正是為表現“我”與“卿”的心的相合為一,這是“卿憐我我憐卿”的縮壓句式。憐,就是愛,這“憐”字是下片的核心點。
詞人說:往年我們暫時小別,也總是愁“道遠”,憂空間阻隔太大而思念不已。那么現在怎忍受得了“泉路深扃”這種碧落黃泉,人天相隔的凄慘渺茫的死別啊!
詞人又說:往昔最怕在“銀箋”上抄寫《瘞花銘》,連葬花之辭都怕抄寫的我,又怎能面對賦悼亡的現實啊!我們曾經常相互慰藉,矢志“身在情長在”,愛與生命同存!然而,事實上我們的情愛又豈止如此而已?“縱無身、那便忘情”!即使你魄消玉化了,我也無法忘卻我們的伉儷深情。這一句是上句的翻進,是加一層法。總“暫別”到“漫商量”二句,一用“況”字折進,一用“縱”字翻深,二個細節的運用,海枯石爛的情思臻于極頂。盡管沒有任何夸張語辭,卻在極本色的文字中達到了最佳的藝術效果。毫無疑問,沒有一腔純真的感情,是不可能從心頭流出這種赤摯文字的。周之琦在此后二三十年歲月里,始終懷念著亡妻,從《心日齋詞》全集中可以證見,這對一個封建時代的大吏,對一個才華甚高的文人來說,很是不易的。
末二句中,“梅霖”既切合沈氏去世的時令,又以黃梅雨的漸瀝之聲烘托悲凄的心境和氛圍。長夜悲思和窗外的梅子酸雨融合一氣,只覺得凄楚寒顫,心底涼生,猶若“秋聲”入耳,敲擊心扉。“梅霖”是仲夏之雨.“秋聲”則乃深秋落木蕭瑟之響,這種變幻變形的感覺,不是錯覺,而是心情在極度悲傷時的真切感受。周之琦運用這一類似變形表現手法來寫特定的情懷,并達到裹住全詞以入凄苦境界中去,應該說是非常高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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