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無心做詩人, 偶有所作, 每臻①絕唱②。或則犀角燭怪③, 或則肝膽照人。如“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 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 愛憎分明,將團結與斗爭之精神, 表現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 后啟來者。
魯迅先生也無心做書家, 所遺手跡, 自成風格。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質而不拘擎④,灑脫而有法度⑤。遠逾宋唐,直攀魏晉。世人寶之, 非因人而獎也。
然詩如其人,書如其人,薈而萃之⑥,其人宛在⑦。荀子勸學篇有云“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魯迅先生,人之所好也,請更好其詩,好其書,而日益近之。茍⑧常手撫簡篇,有如面聆⑨謦欬⑩,春溫秋肅,默化潛移,身心獲益靡涯(11),文筆增華有望。
(本文原載1961年9月18日《人民日報》《魯迅詩稿》,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注釋 ①臻——達到。②絕唱——一般指詩文創作中成就最高的作品。③犀角燭怪——典出《晉書·溫嶠傳》:嶠“旋于武昌,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云其下多怪物,嶠遂毀犀角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這里郭老用“犀角燭怪”稱贊魯詩中有些就像犀角燭怪一樣,能照出各種妖怪的原形。④拘擎——拘束,施展不開。⑤法度——法則、規范。⑥薈而萃之——“薈”、“萃”,都是指草木繁茂的樣子;二字常連用,解作聚集,會集。薈而萃之,就是把它們(這里指魯詩手跡)收集到一起的意思。⑦宛在——宛,好像;宛在,好像在(面前)。《詩·秦風·兼葭》:“宛在水中央。” ⑧茍——如果。⑨面聆——聆,聽;面聆,當面聆聽。⑩謦欬(qing kai)——咳嗽,引申為言笑。(11)靡涯——無涯,無盡。
賞析 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郭沫若是一對諍友。二三十年代,他們打過許多筆墨官司,而雙方目標又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共同的革命文學事業,兩位旗手生前未謀一面。1936年10月魯迅逝世時,郭沫若正在日本,得聞噩耗后連日趕寫文章,稱魯迅的死是個“不可測算的重大的損失”。他指出: “魯迅始終是為解放人類而戰斗一生的不屈的斗士,民族的精英” (《不滅的光輝》);“中國文學由魯迅而開辟出了一個新紀元,中國的近代文藝是以魯迅為真實意義的開山”(《民族的杰作——紀念魯迅先生》)。并撰挽聯一副,將魯迅和同年早些時候逝世的高爾基相提并論,“方懸四月疊墜雙星,東亞西歐同殞淚;欽誦二心憾無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以表敬慕悲痛之情。
郭沫若為《魯迅詩稿》作的序,雖寥寥數語,而褒揚有加,欽佩之情,隨處可見。
魯迅的主要業績在小說雜文,詩歌是其“馀事”,但成就也很高。對魯迅的詩,郭沫若是熟悉和喜愛的。1931年柔石犧牲時,魯迅寫過一首著名的舊體詩:“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頭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1937年七七事變后,郭沫若決定離開日本妻子和孩子,返回祖國參加抗戰,寫有《歸國雜吟》,其中一首即步魯迅原韻: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是傳誦一時的名篇。兩詩主題不同,風格各異,但兩位作者心靈間的匯通和精神上的感應是顯而易見的。
郭氏以詩人聞名,對魯迅的詩該有許多話可說。但序文不事鋪張,只拈出最重要的東西加以闡揚,著力昭示人們:對敵我態度判然有別是魯迅詩歌的根本精神。1932年10月,魯迅作《自嘲》一首: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其中“橫眉”一聯的夫子自道,是世人弦歌不已的絕唱。1946年12月,郭沫若曾著文《冷與甘》,釋此聯中的“冷”與“甘”,認為“怒”加“忍”等于魯迅的“冷”,“愛”加“誠”等于魯迅的“甘”。本序再次列舉,將此聯上升到在新生與腐朽兩大社會勢力搏斗中階級感情的層次和革命戰略的高度,把魯迅自畫像看作時代精神的充分體現。至于“前無古人,后啟來者”,強調魯迅詩歌的巨大教育作用,也并非過譽。
評魯迅墨跡一段很有見地。魯迅早歲習字,從青年時代起喜愛搜購碑帖,抄繕古籍,書藝功力深厚。他在文人字中卓然有成,取法魏晉,融化篆隸,神摹手追,揮灑自如,大有高古之風。這種富于書卷氣,脫盡俗媚骨,有性靈而不失法度的墨跡, 自應受到世人的珍視。
最后,序文指出,《魯迅詩稿》的印行, 目的在于學習。荀子談到從師求學時,曾提出“近其人”、“好其人”兩個條件,這對于學習文化先賢也是適用的。魯迅去世多年,但人們將懷著敬仰愛慕的心情,從他的詩稿——他的心聲手跡中一步步更加靠近他,就像親聆他的教誨一樣,于潛移默化之際,得到精神上、文采上的滋養。這段文字寫得曲折委婉,從詩書如人到學習主體與學習對象的關系娓娓道來,借荀子的話巧妙地引出作者本人“勸學”魯迅的雅意,拳拳之忱,三往復焉。
全篇采用淺近文言,文字簡約而寓意豐贍,作者惜墨如金,刪繁就簡,就像題名《滿園春色》的國畫,只畫了探出墻外的幾株桃花。序文起得突兀,扼要地點評勸說一番,便戛然而止。而排偶工整,文辭優美,頗得古人筆致。這是一位大師呈獻給另一位大師的一瓣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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