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滿江紅》原文賞析
寄水北山人徐宗周
水北幽居,抱柴門、一溪寒玉。山萬疊,青林當戶,白云連谷。乳燕落紅春又晚,柴桑三徑多松菊。喜新晴、布谷又催耕,秧分綠。床頭酒,何日熟?謀諸婦,明朝漉。謾黃雞炊黍,共邀鄰曲。舊夢風云銷俠氣,繁華看破知榮辱。系扁舟、罷釣晚歸來,書還讀。
這首詞如題所示,乃是為水北山人徐宗周而作。徐宗周其人不可考,但是“水北山人”這一雅號已明確告訴我們,他是一位隱士。上片即寫他所隱居的環境。“水北幽居,抱柴門、一溪寒玉。”柴門雖然簡陋,但環抱著它的,卻是一條如同流淌著一串串碧玉的溪水。于是你便感覺不出這隱居之處的簡陋,相反,倒是能領略到一種遠離塵囂的清新和歸真返樸的純凈。一個“抱”字,既有詩的情韻,又富于動態的美感,把靜止的幽居和流動的溪水有機地銜接起來,靜中有動,動靜相得,表明隱居并非生命的枯寂,而是將身心融入大自然,隨著大自然的脈搏而律動。
發端三句的中心意象在水,下面三句的中心意象則在山。“山萬疊,青林當戶,白云連谷。”和柴門隔水相對的是屏風般重疊著的群山,山坡上的青蔥的樹枝伸過溪水,同柴門進行著親切的晤談;越過青蔥的樹枝,則是一簇一簇的潔白的云彩在山谷里徘徊舒卷。“白云連谷”四字,既是寫景,更是象征主體生命的自由狀態。“青林當戶”四字,則如同園林藝術所謂的借景,既拓展了生命主體的審美觀照空間,又形象地體現了中國詩人畫家網羅天地于門戶,飲吸山川于胸懷的宇宙意識。
寫水,寫山,均大處著眼,畫面開闊,構成一幅“水北幽居”的宏觀掠影。下邊則變換視角,把鏡頭近距離地指向微觀:“乳燕落紅春又晚,柴桑三徑多松菊。”“柴桑”,古縣名,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因縣西南有柴桑山而得名。晉時陶淵明曾隱居于此。淵明《歸去來兮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句,是為“柴桑”句之所本。花落、燕乳,美好而溫馨的春天正在消逝。這對于粘滯于物的塵俗中人來講,難免興起生命的盛衰之感。但是作為一位超然物外的隱者,其生命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花謝花飛,燕來燕往,實際上只是一種生命節奏的變換,無所謂盛,也無所謂衰的。何況落花紛謝之后,仍有松菊在(“松菊”,此偏義指“松”),大自然并未喪失它的生機。盡管這個時候尚無菊花,但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遺世之風卻是令人悠然神往的。人生貴在一種高格調,何必斤斤于物呢?晚春時節而寫及菊花,乃是一種“雪里芭蕉”式的文人寫意。
正是循著這樣一脈意緒,抒情主體由平衡、欣慰而至于喜悅:“喜新晴、布谷又催耕,秧分綠。”隱士是人,不是神仙;隱士同樣要飲酒,要吃飯,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隱士只是不沾滯于物,不役于物,不被物所異化,但是并非背棄于物,并非生存在一個沒有物的真空地帶。有物(自然)欲而不役于物(社會),超然于物(社會)而又友善于物(自然),這便是隱士之為隱士。正因為如此,隱士在比德于松菊的同時,也會真心地留意于布谷的催耕。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時辰啊!綿綿春雨隨著乳燕的呢喃而悄悄過去,天宇放晴,白云繚繞,遠近的秧田里一片新綠。該下田了,該插秧了,勤快的布谷鳥在頻頻地催促呢!“喜新晴”的“喜”字,同陶淵明“秉耒歡時務”的“歡”字(《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所表達的是同一心態——對稼穡之道的關注與熱忱。陶淵明,這位閑云野鶴般的大隱士,不也同時是一個“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勞動者嗎?
下片寫隱士的日常生活。張炎《詞源》云:“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是承上啟下。”歇拍寫到布谷,寫到耕種,寫到秧苗,過片接著寫及酒,進而寫及黍子,便是順理成章一脈相承了。“床頭酒,何日熟?謀諸婦,明朝漉。”這幾句詞隱括蘇軾《后赤壁賦》文意而略加變化。賦云:“‘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漉,漉酒,用紗布過濾酒里的渣滓。“明朝漉”,把一個令人愜意的時刻安排得不近不遠,恰到好處。太近,即刻漉酒,即刻品嘗,便沒有等待,沒了憧憬;太遠,過些時漉酒,過些時品嘗,便乏了心力,淡了期冀。一切只在明朝,明朝充滿了詩意。既然明朝即可漉酒,那么今天就應該做些相應的準備:“謾黃雞炊黍,共邀鄰曲。”“黍”字承“秧”字來,“鄰曲”承“柴門”來,詞意瀟灑而文筆細致。這兩句詞令人想到杜甫的名作《客至》:“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釀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雞是自家所養,黍是自家所種,不必去市肆中購買;客人則是“鄰曲”,邀之即來,不必三請四催,縟禮繁文。不如此,則顯做作,則見機巧,從而有失隱者之風度。所以一個“謾”字,恰如畫龍點睛。謾者,隨意、任由之謂也。
水北山人所居住的環境是這樣的清幽,純凈,遠離塵囂;其日常生活又是這樣的隨意,灑脫,超然自得,這就給我們留下一個懸念:支配著這種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的基本依據是什么呢?就是說,他何以要卜居這樣一個處所,選擇這樣一種生活呢?下邊兩句便寫出了這個實質性的因由:“舊夢風云銷俠氣,繁華看破知榮辱。”“舊夢”,歷史塵封的夢;“俠氣”,英雄豪俠之氣。原來他也是從熱鬧場中走來,同多數封建知識分子一樣,他也曾懷抱過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與風云的變幻,這種雄心壯志早已銷蝕凈盡。宦海沉浮,世道險惡,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煙云,興衰際遇不過兒戲一般。他終于激流勇退,迷而知返,把半生豪氣,一懷屈辱全都付與歷史,只身回到大自然的懷抱,讓綠水清風來滌除身上的塵垢,讓花香鳥語來撫慰心靈的創傷。是以“舊夢”兩句,不僅交代了個中原因,而且加強了作品的歷史深度。主人公原不是故作姿態沽名釣譽為隱居而隱居,而是由于飽經憂患,勘破功名,因而其思想行為便具有相當的真實性。“系扁舟、罷釣晚歸來,書還讀。”結拍三句收攏,再次回到他的日常生活。夕陽西下,一抹晚霞鋪寫在粼粼綠水之上。主人公收起釣竿,撥轉船頭,悠然地任其向淺水的岸邊吹去。然后把這一葉扁舟系在水邊的柳樹上,躡足上岸,回到那碧水環抱的柴門。借著一束柔和的天光,讀起他那最覺愜意暢神的書。這是一幅絕美的隱居圖,一幅余味不盡的寫意。沒有議論,沒有絮叨,種種啟人心智的人生真諦,都在這無言的畫幅中藏著。
這首詞雖然是為隱士而作,但是它所展開的情境和內容卻是如此的生動有趣。隱士所居住的環境是這樣的充滿著動態、充滿著生機,絲毫看不出枯寂的影子;隱士的日常生活又是如此的灑脫、豐富且富于情韻,一點也不顯得呆板和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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