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予初出, 交當世名輩, 見夫稱詩者, 無一人不為樂府,樂府必漢《鐃歌》②,非是者弗屑也;無一人不為古選③,古選必《十九首》④、《公宴》⑤, 非是者弗屑也。予竊惑之,是何能為漢、魏者之多也?歷六朝而唐宋,千有余歲,以詩名其家者甚眾, 豈其才盡不今若耶?是必不然。故嘗著論, 以為唐有詩, 不必建安、黃初⑥也;元和⑦以后有詩, 不必神龍、開元⑧也;北宋有詩, 不必李杜、高岑⑨也。二十年來, 海內賢知之流,矯枉過正, 或乃欲祖宋而祧唐⑩,至于漢、魏樂府古選之遺音, 蕩然無復存者,江河日下, 滔滔不返, 有識者懼焉。
田子子益,鄒、魯之文學(11),而漪亭司寇之介弟(12)也。一旦懷其近詩一編質予(13),予亟賞(14)之。昔司空表圣作《詩品》凡二十四,有謂“沖淡”者曰: “遇之匪深, 即之愈稀”;有謂“自然”者曰: “俯拾即是, 不取諸鄰”;有謂“清奇”者曰: “神出古異, 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而子益之詩有之, 視世之滔滔不返者不可同日而語矣。使子益稱詩于三十年之前,其不為雷同挦撦(15), 又可知也。故喜而書之。
(康熙刻本《帶經堂集》卷六十五)
注釋 ①《鬲津草堂詩集》——清田霡(mai)撰。田霡,字子益,號樂園,又號香城居士,德州人。康熙二十五年(1686)拔貢生,因病未能赴任。與其兄田雯以詩見稱當時,得到王士禛的“亟賞”。②《鐃歌》——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一百卷,分十二類, 《鐃歌》屬第三類《鼓吹曲辭》。③古選——指模仿蕭統編輯的《文選》所收古詩而作的所謂“文選體”古詩。④《十九首》——指《文選》所收《古詩十九首》。⑤《公宴》——指《文選》第二十卷收《公宴詩》十四家十四首。⑥建安、黃初——建安,漢獻帝年號(196—220)。黃初,魏文帝曹丕年號(220—226)。建安和黃初是“建安文學”的繁榮期。⑦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806—820)。⑧神龍、開元——神龍,唐中宗李顯年號(705—706)。開元,唐玄宗李隆基年號(713—741)。神龍至開元, 為盛唐時期。⑨李杜、高岑——即:李白、杜甫、高適、岑參。⑩祖宋而祧唐——意謂學宋而廢唐。祖,效法。祧(tiao),本義為遠祖廟,可引申為遷去神主,有廢棄原來所崇奉者的意思。⑾鄒、魯之文學——鄒、魯,古國名,在今山東境內。孔子生于魯,孟子生于鄒,舊時因此以“鄒魯”為“文教興盛”之地的代稱。文學,漢代官員,以五經教授諸生。田霡曾任堂邑縣教諭,所以這樣稱呼他。⑿漪亭司寇之介弟——漪亭, 田霡之兄田雯的別號。司寇,刑部長官的代稱。舊時稱刑部尚書為司寇,稱刑部侍郎為少司寇。田雯官至刑部左侍郎,故稱。介弟,對別人之弟的尊稱。⒀“一旦”句——一旦,有一天。近詩,近體詩的簡稱。編,一部書。質,詢問、質正。近詩一編,指《鬲津草堂詩集》。⒁亟賞——屢次稱賞。⒂挦撦(xian che)——摭拾、摘取。這里喻指割裂文義,剽竊字句。
賞析 王士禛論詩標舉“神韻”。關于“神韻”,他沒有系統的理論著作正面闡述,從他所舉詩例或援引古人之說來看,其基本美學特征是自然傳神,韻味深遠,天然渾成,而無人工造作的痕跡。意在景中,景清而意遠;情由境見,不直抒胸臆,讓讀者去琢磨、體會。“神韻”說來源于南齊謝赫論畫所提倡的“氣韻生動”。由“氣韻”到“神韻”,從評畫到評詩文,發端于鐘嶸,到司空圖、嚴羽得到進一步發展,到明代胡應麟正式標舉“神韻”之名。王士禛的地位顯赫,在文學界享有盛名。當他看到一些詩人,學唐而流于腔調形式的模仿,學宋而寫得淺率質直,便提倡“神韻”說以補弊救偏。因此, “神韻”說很長時間影響著清代詩壇。
王士禛早年宗唐,中年主宋,晚年又歸于唐。他的詩論有過一個變化的過程,但“神韻”說則始終是他詩論的核心。寫于后期的《鬲津草堂詩集序》除了沒有提及他早年的詩論外,基本上概括了他的詩論主張及變化過程。
序文一開始就揭示出清初詩壇的流弊。清初詩壇,詩人們追摹漢魏,墨守盛唐,路子越走越狹窄,甚至到了非“樂府”“古選”而“弗屑”的程度。王士禛為了改變這種局面, “嘗著論”,號召詩人們暢開胸襟,放開眼界。他認為文學是發展著的, “神韻”并非只體現在唐詩之中,宋詩也有“神韻”之作,把“神韻”的范圍擴大了。但詩人們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出現了“二十年來,海內賢知之流,矯枉過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漢、魏樂府古選之遺音,蕩然無復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王士禛主張向宋詩學習,意在擴大“神韻”的范圍,并非只學宋詩而拋棄其他。詩壇的極端變化又引起王士禛的憂慮,論詩的側重點也就有所變化,而對田子益詩風的贊賞,所要傳達的就是這一信息。
王士禛對司空圖《詩品》標舉的二十四種風格中,不取“雄渾”、“勁健”、“豪放”等品,專取“沖淡”、“自然”、“清奇”,并稱此三者為“品之最上”。從風格上說,所謂“沖淡”,就是“渾樸中出娟秀” (錢鐘書《談藝錄》), 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閑適恬淡的情趣;所謂“自然”,就如李白所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不事雕琢而吐露真情;所謂“清奇”,指立意新穎,詞語清秀,給人以新鮮奇異之感。從中我們不難窺見王士禛“神韻”說的旨歸。而這種“神韻”, “子益之詩有之”, “使子益稱詩于三十年之前,其不為雷同挦撦, 又可知也”。可見,王士禛論詩的目的就是堅持“神韻”說。“神韻”說主張含蓄雋永,重視詩歌的意境,對提高詩歌創作的藝術水平,是有積極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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