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詩之品無異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體,有情性神氣;詩之丑好高下亦然。風(fēng)雅而降為騷①,而降為《十九首》②,《十九首》而降為陶、杜③,為二李④,其情性不野⑤,神氣不群,故其骨骼不庳⑥,面目不鄙⑦。嘻!此詩之品,在后無尚⑧也。下是為齊、梁, 為晚唐、季宋,其面目曰鄙,骨骼曰庳,其情性神氣可知已。嘻!學(xué)詩于晚唐、季宋之后,而欲上下陶、杜、二李, 以薄⑨乎騷雅,亦落落⑩乎其難哉!
然詩之情性神氣, 古今無間也。得古之情性神氣, 則古之詩在也。然而面目未識, 而得其骨骼(11),妄矣。骨骼未得, 而謂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 而謂得其神氣,益妄矣。
吾友宋生無逸,送其鄉(xiāng)人趙璋之詩來, 曰:璋詩有志于古, 非錮于代之積習(xí)而弗變者也。是敢晉(12)于先生, 求一言自信。余既訝宋言,而覆其詩,如《桃源》《月蝕》,頗能力拔于晚唐、季宋者。它日進(jìn)不止, 其于二李、杜、陶, 庶亦識其面目;識其面目之久, 庶乎情性神氣者并得之。璋父勉乎哉!毋曰吾詩止于是而已也。
至正丁亥(13)九月望在姑蘇錦秀坊寫。
(“四部叢刊”影鳴野山房鈔本《東維子文集》卷七)
注釋 ①“風(fēng)雅”句——風(fēng)雅,本指《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和《大雅》、《小雅》,這里代指《詩經(jīng)》。騷,本指《離騷》,這里代指《楚辭》。②《十九首》——即《古詩十九首》,蕭統(tǒng)《文選》所收十九首漢代佚名文人五言詩。③陶、杜——晉代詩人陶淵明、唐代詩人杜甫。④二李——指唐代詩人李白、李賀。⑤野——不受約束。⑥庳(bei)——低下。⑦鄙——品質(zhì)低劣。⑧尚——尊崇,注重。⑨薄——迫近。⑩落落——疏闊的樣子。(11)“而得其骨骼”句——疑“而”后脫“謂”字。(12)晉——升、進(jìn)。⒀至正丁亥——即元順帝至正七年(1347)。
賞析 元代是雜劇、散曲興盛的年代,詩歌成就遠(yuǎn)遜于唐宋。楊維楨生活的元末詩壇,詩人多效晚唐詩風(fēng),脫不出纖弱柔靡之嫌。獨楊氏于流俗之外獨辟蹊徑,格高氣足,縱橫譎詭,專務(wù)新奇。當(dāng)時贊揚者稱之為“鏟一代之陋”(貝瓊語),貶斥者譏之為“文妖” (王彝語)。具有“叛逆”性格的楊維楨不為輿論所左右,因為他有自己的追求。這篇序文正闡述了楊氏的論詩宗旨。
楊氏論詩看重“面目骨體”與“情性神氣”。“情性神氣”是人之根本,亦即詩之底蘊(yùn),而“面目骨體”則是人之枝葉,亦即詩之外觀。性情、神氣、面目、骨體,四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面目未識,而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謂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謂得其神氣,益妄矣。”而其中尤推“情性神氣”。若學(xué)古詩, “得古之情性神氣,則古之詩在也”。運用比喻,形象生動,切中要害,能于當(dāng)時詩格卑下的大氣候中出奇制勝,獨高一籌,實為可贊。
作者并未就此罷休,接下來居高臨下,高瞻遠(yuǎn)矚,歷數(shù)詩史,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做出相應(yīng)的判斷與評價。他認(rèn)為,詩格隨時代而變化,正如“風(fēng)雅而降為騷,而降為《十九首》, 《十九首》而降為陶、杜,為二李”,這些都是詩中之精華,以至“在后無尚也”。字里行間充滿時代精神與危機(jī)意識,更是超越時代,穿越時空,發(fā)言立遠(yuǎn),直陳時弊。
可信的例證更與鮮明的論點相輔相成,有理有據(jù),血肉豐滿,可謂既得“性情神氣”,又得“面目骨體”。作者為人寫序,名為勉人,實則自勉。于元末雜劇、散曲勃興,詩壇沉寂之時發(fā)此至理,實為難得,頗能收到振聾發(fā)聵,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楊維楨認(rèn)為,從風(fēng)雅而后,至唐之二李為下限, “此詩之品,在后無尚”,齊梁、晚唐、季宋,則面目已鄙,骨骼已卑,就不足效法。他雖然沒有像明代的前后七子明確提出“詩必盛唐”的口號,但其旨趣是一脈相通的。他的復(fù)古傾向,他所追慕的目標(biāo),確實啟迪和影響了前后七子的詩論。在晚宋江西派、江湖派詩風(fēng)已成強(qiáng)弩之末以后,元代詩人轉(zhuǎn)向?qū)W習(xí)晚唐。楊維楨把目光投向“陶、杜、二李,以薄乎騷、雅”,針對當(dāng)時卑下的詩風(fēng)提出向上一路的要求,不僅為元末詩壇吹進(jìn)一股新鮮空氣,也打破了當(dāng)時詩歌理論批評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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