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雜劇·徐翙《小青娘情死春波影》原文與翻譯、賞析
(楊)馮郎為何此時還沒有來?小青娘可也候得不耐煩哩?
【得勝令】知他個玩仙燈在那家,敢只是向章臺還走馬。夜深沉,風露幽,燈輝映,清輝刮。(小)母親,俺家去也。(旦指小旦,唱) 你也可思家,穩(wěn)倩取妝偷卸。(楊)我們?nèi)グ?,馮郎也只在此時便回。(旦)冤家恰歸來月已斜。
(小)小青娘,聞得你長于詩詞,今夜恁般佳景,不賦彩毫,也是缺典。(旦)此時夜闌人倦,那有這樣心情,妾有舊稿一編,慢慢奉教。
【鴛鴦煞】那里討九天咳唾珍珠灑,只不過筆尖兒點染詩中畫。閑著這燈下笙歌,月底琵琶。徹曙纏綿,半宵禁架。掩上了樓際紗窗,推出那嫦娥罵。忽忽地剩酒殘茶,您可肯趁雞鳴喚咱同下了榻。
《小青娘情死春波影》 作于天啟已丑年 (1625),《遠山堂劇品》 著錄其為 “逸品”?!缎∏鄠鳌?見于1683年刊刻的《虞初新志》 卷一,是明萬歷后出現(xiàn)的一篇傳奇文字。小青的故事是明代一樁文學奇案,故事發(fā)生在杭州,小青,字玄玄,工詩能曲,耽于吟詠,嫁給馮生做姬妾后,為大婦妒虐,含恨而死。她凄婉動人的遭遇轟動一時,因繼起改編者甚眾而且廣為流傳。
《春波影》 一劇,寫揚州名妓馮小青精通琴棋書畫,被杭州富家子弟馮子虛娶為偏房,深受寵愛。因大婦馮二娘妒虐狠毒,小青遂被安置在外宅南樓。上元夜馮子虛派姑母楊夫人、表妹小六娘陪伴小青觀燈。后馮二娘設(shè)法將小青取到家中,行監(jiān)坐守,百般間阻。楊夫人同情小青處境,遂說合大婦送小青住馮家孤山別業(yè)。此后大婦監(jiān)管更加嚴密,不許馮生擅入,小青在幽閉孤獨、凄涼難耐中一病不起,日日讀書做畫,聊以自慰,一日讀《牡丹亭》劇本,深感自己和杜麗娘一樣多情薄命,又聞婁江俞二娘讀此書一病而亡事,遂請畫師描下真容,一慟而逝。大婦將小青詩稿字畫焚燒殆盡,馮子虛痛哭嘔血。最后小青亡靈為仙尼超升,永駐瓊樓。
這本戲塑造了一個早慧福薄、才情出眾、命運凄慘的柔弱女子形象。小青的命運看上去是因為大婦的妒虐不容,但本質(zhì)上卻是一夫多妻制的婚姻結(jié)構(gòu)造成的受害者之間的相互齷齪和摧殘所致。小青枯萎的生命,看上去是因為得不到愛,而實際上卻是因為她曾經(jīng)為妓的身份,已不符合封建的家庭倫理,她多才多情的個性,更有悖于封建禮教對女性的要求。所以小青的死,揭示了那個時代有所追求的女性命運的必然結(jié)局;小青的悲劇,昭示了那個時代才情女子普遍的人生悲劇。這里所選的 【得勝令】、【鴛鴦煞】 兩支曲子,表現(xiàn)的就是小青娘于上元觀燈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抑郁傷憐和人生悲鳴。
馮子虛避開大婦,將小青藏在南樓,上元夜怕小青寂寞,派楊夫人 (即 “楊”)和小六娘 (即 “小”) 去為她解悶。朗月高掛明素盤,火樹銀花不夜天,面對燈火燦爛的上元佳會、滿街的歡聲笑語,小青 ( “旦” 扮) 卻倍添傷感。那驚飛棲鴉的爆竹、照亮六街的燈火、慶賞元宵的喧嘩、彩錦斑斕的人流,組成了一個遙遙相隔、仿佛如畫的世界。在別人眼里,是風景獨好、宜賞宜畫,而小青則視之如月影水花,反倒迤逗起她滿懷苦恨、無限哀愁。節(jié)日繁華和內(nèi)心悲凄在心靈中的強烈撞擊,使她更體味到 “風前情思亂如麻” 的悲苦: 如何捕捉自己生命的那一份真實?如何猜度馮生浪游在外的行跡? 當著鼓打三更,請來的客人盤桓之后也要歸去時,她更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孤苦處境,而是本來繾綣情深的馮生在何處賞燈。害怕莫過于心上人又去尋花問柳,果真如此,自己清燈孤影的苦苦煎熬、夜深人靜的幽幽期待,還有什么意義呢? 即或歸來,也是 “月已斜”,良辰美景付之東流矣!
為了化解小青百結(jié)的愁腸,善良的小六娘提議小青賦詩自慰。而小青卻意態(tài)疲憊地拈出舊章加以應付,她哪有尋章摘句、吟詩作賦的興致呢? “九天咳唾” 本有神來之筆的意思,李白詩 “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 之謂也。“哪里討” 又將此全否定了,表現(xiàn)其心灰意冷到了極點?!盁粝麦细?,月底琵琶”,本都是足以引發(fā)詩興的景致,卻硬是讓它們 “閑著”。一想到自己一身才藝、滿腹詩章,卻明珠投暗、無人賞愛,而自己盼望的情郎也始終不曾露面,內(nèi)心的愁怨簡直無法排遣。不寫詩也不足以解氣,她索性掩上紗窗,將不屬于自己的歡樂和月色拒之于窗外。但紗窗阻隔了歡樂的人海,卻仍割不斷明媚的月光,這就招惹出小青對月中嫦娥的 “罵”: 我盡有剩酒殘茶,嫦娥呵,你可肯趁五更雞鳴下來和我同榻?意為你不必以清輝來關(guān)照我,真的同情我,就下來和我做伴吧! 其實,對孤苦無依的小青來說,最后陪伴她的也只剩下這普照大地的月光了。從她的“罵”中,人們分明可以聽到馮小青的嗚嗚哭泣。
卓人月在 《小青雜劇序》 中將小青與杜麗娘相提并論,說: “天下女子飲恨有如小青者乎?小青之死未幾,天下無不知有小青者,而見之于聲歌,則有徐野君之《春波影》,……斯豈非命耶?” “論其生前之命,麗娘艱于嫁而小青易,麗娘得所從而小青弗得,麗娘死而復生而小青不復生,其不同則有如此。” 的確,從追逐美的理想看,麗娘生時有夢、死有復生,比小青有幸。小青雖然獲得了現(xiàn)實的婚姻,但卻找不到情感的寄托,以至于抑郁寡歡、怏怏而逝,這又比麗娘凄慘多多了。雖然此劇最后綴上了一個小青被仙尼超升的結(jié)尾,但被動、虛幻的宗教超度,并不具有那種感天動地、激發(fā)生命的力量。麗娘的故事更多地昭示著理想的光彩,小青的悲劇則更多地映現(xiàn)著現(xiàn)世的苦難。小青的人生是一片繚亂無緒、冷漠哀絕的人生。卓人月在《盛明雜劇》眉批中說: “文章不令人愁、不令人恨、不令人死,非文也。若士之后,幸有野君”,直將作者徐翙視同湯顯祖之后為女性寫心的偉大作家。祁彪佳《遠山堂劇品》甚至說: “此等輕逸之筆,落紙當有風雨聲。小青得此,足為不死?!?足見同期作家對該劇的評價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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