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過去兩年的文章搜集起來, 編成一冊書,題曰《看云集》。光陰荏苒大半年了,書也沒有印出來, 序也沒有做得。書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這似乎可以不必,但又覺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雖然不一定是非有不可。我向來總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請人家去做過,除非他們寫了序文來給我,那我自然也是領情的, 因為我知道序是怎樣的不好做,而且也總不能說的對或不錯, 即使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寫一篇小小的小序。自己寫呢, 第一層麻煩著自己比較不要緊, 第二層則寫了不好不能怪別人,什么事都可簡單的了結。嘮叨的講了一大套, 其實我只想說明序雖做不出而還是要做的理由罷了。
做序之一法是從書名去生發,這就是賦得五言六韻法。看云的典故出于王右丞的詩, “行到水窮處, 坐看云起時”, 照規矩做起來, 當然變成一首試帖詩,這個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來發揮書里邊——或書外邊的意思。書里邊的意思已經在書里邊了,我覺得不必再來重復的說。書外邊的或者還有些意思罷。可是說也奇怪,近來老是寫不出文章,也并不想寫,而其原因則都在于沒有什么意思要說。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攏總只有五六篇,十分之九還是序文,其中的確有一篇我是想拿來利用的,就是先給《莫須有先生》當序,之后再拿來放在《看云集》上, 不過這種一石投雙鳥的辦法有朋友說是太取巧了,所以我又決意停止了。此外有一篇《知堂說》, 只有112個字, 錄在后面, 還不費事。其詞曰:
孔子曰, 知之為知之, 不知為不知, 是知也。荀子曰, 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此言甚妙, 以名吾堂。昔楊伯起不受暮夜贈金,有四知之語,后人欽其高節, 以為堂名, 由來舊矣。吾堂后起,或當作新四知堂耳。雖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 不新矣,且知亦不必以四限之, 因截取其半,名曰知堂云爾。
這是今年3月26日所寫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點意見,或者就拿過來算作這里的序文也罷。雖然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較為適當,但是這里先湊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要用時再說可也。
1932年7月26日,于北平
(《看云集》,上海開明書店1932年版)
賞析 這篇序文做得很有特色。它不是一篇中規中矩的序文,看上去沒有“法度”可循。而就在這些隨意的、看似“閑言碎語”的文字中,卻是有學問、有見地、有情趣,讀后使人頗有收益。
文章開頭作者便談到了序文的難做,若仔細想想真是這樣。一本書的面世,往往要經過著書者數次批閱增刪,窮盡多年之力,其中的甘苦只有著書者自知。有書則該有序,而很多時候是請人作序。這樣一來,對于作序人和著書者都有一些難處。作為寫序的人,要通讀原作,力求把握其精要;要褒貶適度,而這樣的“度”卻總是難于掌握;如果去泛泛而談, “顧左右而言他”,則會讓人感覺其在應付了事或者是水平有限不得要領,……可見即使“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去寫一篇小小的小序”,結果卻未必讓人滿意,于是便慨嘆“做序之難誰人知”了。而作為著書人,當他懷著激動的心情,捧了自己的書稿去請人作序時, 內心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因為作序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讓人為自己勞心勞力,哪能心安理得?再者,會擔心作序人不能與自己“心心相印”,倘若品評失當或者產生分歧,而很多情況下又無法言明,那只能留著幾分遺憾聽憑書稿付梓了。由此可見,還是周作人想得入情入理——自己寫序最好,因為“第一層麻煩著自己比較不要緊,第二層則寫了不好不能怪別人”。
接下來作者又談到了幾種常見的作序的方法。其一是從書名去生發,并告訴我們“看云”之說源自王維的詩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由此我們就可以知道集中的文章多表現了作者的一種悠閑自在的文人情趣。接著作者又講了另一種作序的方法,那就是發揮書里邊或書外邊的意思。古往今來,各類著述浩如煙海,其序文也是呈現出各種形態和特色,若籠而統之地去鑒別這樣序文的做法,則大多數無外作者提到的這些方法。這些高屋建瓴的總結,對于我們去寫一篇序文或是去鑒賞一篇序文,都會提供一些有用的思路。
作者隨后又抄錄了一段隨筆性文字: 《知堂說》,記述了古人關于治學求知的精辟論斷,并由這些談開去,介紹了他自己“知堂”的由來(周作人書齋名為“知堂”,其號亦為“知堂”)。這一小段文字采用文言筆法,用語簡約,讀來饒有興味,其間透露出作者對于治學的一些意見。
郁達夫曾對周作人的散文做過這樣的評價:“……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于繁瑣!但仔細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份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 《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這篇序言也正是這樣,拉雜、散漫的文體中,卻反映出作者淵博的學識、開闊的眼界和收縱自如的文字功力——這篇序文的妙處也正在于此。
上一篇:《白氏長慶集》序|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禹鼎志》序|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