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漢詩歌·《古詩十九首》(選五)·迢迢牽牛星》鑒賞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本篇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最后一首,也是“思婦辭”。它從想象出發,用詩語來講我國民間傳承久遠的“牛女故事”,充滿著浪漫氣息,是這個組詩中最突出的一篇,深受人們喜愛。
這首詩是秋夜即景之作,借天上的牽牛、織女兩星(即“牛女雙星”),寫人間別離之情。詩之背景,就是“雙星戀愛”故事,同時,也是漢代現實生活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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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十句詩一氣呵成,寫得渾然一體,因此,對這首詩采用“邊講邊釋”方法進行。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詩歌首先點出牛郎與織女,并用“迢迢”(遙遠)暗示織女對牛郎的深深懷念。因為此詩雖以“牽?!遍_頭,但它卻是一首“織女思郎”之辭,而不是“游子歌”。牽牛星,是河鼓三星之一,在銀河之南,為天鷹星座之主星,俗稱“扁擔星”。河漢女,即銀河之女,是指織女星,也是天鷹星座的主星,在銀河之北,與南岸之牽牛遙遙相對。這兩句詩,既體現全詩的基調,同時也是環境描寫:秋夜星空遼闊明凈,對閨女思婦來說,最容易引起離情別緒,并引她們進入幻想世界。而“牛女傳說”,又更使得眼前景物與離人現實心情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詩歌的想象,就是在這個廣闊無限的誘人的境界中展開的。接著,看這兩句——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這個“牛女”故事,原是在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中孕育產生的。所以,詩中的織女,始終沒有離開織機;她的戀夫之情,也始終通過勞作之外表而傳達出來?!袄w纖擢素手”二句,是織女日常勞作的生活現象。這同《青青河畔草》里的“纖纖出素手”有所區別。雖然兩句詩都有“纖纖素手”四字,但區別就在用“出”與用“擢”上。“出”字是寫“窗”,先見窗,后見手;而“擢”(舉也,并有左右擺動之意)字,是寫“織”,先見手,后見織。這是因為兩首詩在要求上有所不同:“河畔草”一詩寫“手”的目的,在于通過對局部描繪來突出詩中少婦的美麗姿容;而“牽牛星”一詩則是要從手指的形狀、顏色來暗示織女操作技巧的純熟與精妙。織綢織布技術的精粗,手指有著標志性的意義,是務必加以強調的。且織女又是神話傳說中的“織神”,天上綺麗云霞,均是她手指下的精致成品。再看下邊兩句——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這是此詩的一層轉折。織女終日忙在“札札機杼”聲中,卻為何不成章(章,帛上紋理)呢?且她還是一位“織神”呀,“不成章”的原因,值得深究。這是因為她“心有旁騖”、有所別思;不僅有所思,而且思得“涕零如雨”,那當然顧不上織好機中的布帛了。
這種寫法,很耐人尋味:雖然未曾明點“思念牛郎”字樣,而思念之情自現,且更為深切。還有一點也值得注意,即她始終與勞動生活緊密聯系著。這種表現手法,正同《詩經·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真彼周行”的境界相似,都是通過“人在此,心在彼”,而導致勞作失常來反映人物心態的一種寫法。這對于揭示人物精神世界,既具體又深刻。
織女為何如此傷心落淚呢?是她思念的心上人在“遙遙千里”之外嗎?還是關山重重,難以相會?都不是,那又是為什么呢?且看下邊四句——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原來他倆相隔的是一條“河”——銀河,此河清而且淺,相距也沒有多遠。但正是這一“水”之隔,卻使得他倆只能“脈脈”(脈,是“眽”字的假借,含情相視樣子)相望而不得露情相語,當然更談不上“相親”了。這就是最后四句詩的大體意思。這里的盈盈,是說清淺的樣子,而不宜用充實、豐滿和美好儀態的詮釋。
這又是一種十分巧妙的悲劇性的表現手法。試想,這“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煎熬,難道不是比遠而不遇、關山阻隔更加難受嗎?這就更其深刻地傳達出織女的離愁別恨,越強調彼此相隔之近越顯得織女哀怨之深。其實,在哀怨中潛藏著強烈的反抗意識,并閃耀著追求自由的理想光輝;同時,也暗示人們:之所以“相視而不能相親”,其中尚有更深層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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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以“牛女雙星”為背景,用詩語再現了“牛郎織女相愛”的故事,正是民間傳說故事的一種詩化,也是古代傳說和神話故事延續的另一種傳承方式。其實,這個故事自出現以來,一直沿著我國文學史的發展而不斷演進著。
最早,見之于距今2500年前的《詩經》,在《小雅·大東》中,第五章有云:“跂(通“歧”)彼織女,終日七襄(在織布機上)。”第六章又云:“雖則(即)七襄,不成報(為“紨”之借字)章。院(星光明亮)彼牽牛,不以服箱”(即拖負車廂)。這些文字說明,它已將天上的無情無生命的“星辰”擬人化了,并讓其下了凡。這為故事的正式誕生奠下了基礎,但只有牛、女之名而兩者各不相涉。這是故事的最初形態。
繼之,在兩漢始成故事。這在漢代若干文獻中均有記載——
西漢劉安《淮南子·俶真訓》載云:“妾宓妃,妻織女?!薄冻鯇W記》引《緯書·春秋元命蒼》說:“織女之為言,神女也?!?br>
東漢班國《兩都賦》也有云:“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br>
后來唐人李善注《文選》時,也引《漢宮闕疏》云:“昆明池有二石人,牽牛、織女像。”
據《漢書·武帝紀》載,昆明湖建于西漢武帝元狩三年(120年),正是《淮南子》編者劉安的活動時代。
這是說,在西漢時,始有“牛郎織女相戀”的故事,否則,不會在昆明池邊出現雙雙相對的雕像。其中一定有一段故事情節,其詳情不可考罷了。至于,把牛、女說成恩愛夫婦,并在他們的故事中染上一層悲劇色彩,使故事顯得更優美動人,那是東漢末年的事了。在現存材料中,這首《迢迢牽牛星》,就是它最早、最完整的紀錄。
直至漢魏之際,故事基本定型。從以下若干記載中,可以窺知大概——
曹丕《燕歌行》有云:“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曹植《洛神賦》中,注者李善轉引曹植《九詠注》曰:“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會?!?br>
蔡邕《青衣賦》也有記載:“悲彼牛女,隔于河維?!?br>
雖然在《古詩十九首》組詩問世之后,尚有引用“牛女相戀”故事的,但在此時,已基本定型,枝干俱備。此后,只是情節有所增益而已。
乃至北宋時期,李昉主編的《太平御覽》(卷十一)中,曾引《緯書》曰:“牽牛星,荊州喚為河鼓,主關梁,織女星主瓜果。嘗見道書云:‘牽牛娶織女,取天帝錢二萬,備禮,久而未還,被驅在營室是也。’言雖不經,是為怪也?!?br>
可見,在漢魏之后,后世的有關“牛女故事”,其主旨不變,但在情節上確在不斷變化與發展,使其更為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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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從想象出發,沿著牛女“雙星相戀”故事的線索,一意寫到底,而且“寫無情之星,如人間好合綢繆,語語認真,語語神化”(清人李因篤語)。詩中塑造的織女,是生活中美的化身。她具有崇高品質,貞靜儀容,勤勞本性,堅毅情操。這不僅表現了她的別離相思之哀怨,而且給人以美的享受。
在詩藝技法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它在“迭字”的運用上的種種變化。全詩十句中,有六句都以“迭字”開頭,而且各有所指,雖然皆為同字迭用,但用法卻大有變化,因而,其含義也大異其趣。比如——
“迢迢”——是寫星空的距離與高度;
“皎皎”——則寫星空之光線與寬度;
“纖纖”——描摹素手的狀貌;
“札札”——擬寫織機之聲響;
“盈盈”——描寫水之狀貌和深淺度;
“脈脈”——則是刻劃人物的神情,等等。
張庚在說古詩十九首時,將《河畔草》同本篇作對比說:“《青青》章,雙迭字六句,連用在前;此章雙迭句亦六句,卻有二句在結處,遂彼此各成一奇局。”是的,兩詩在迭字句的運用上,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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