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江城子》原文賞析
病起春盡
一簾病枕五更鐘。曉云空,卷殘紅。無情春色,去矣幾時逢?添我?guī)仔星鍦I也,留不住,苦匆匆。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游蜂。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
作者是南明抗清節(jié)義之士,又是明末文壇首領(lǐng),開創(chuàng)“云間派”,作品以人重,詞勝于詩。王士禛說它“神韻天然,風味不盡,如瑤臺仙子獨立卻扇時;而《湘真》一刻,晚年所作,寄意更綿邈凄惻。”(清王昶《明詞綜》卷六引)清末譚獻甚至說:“重光(李后主號)后身,惟臥子足以當之。”“直接唐人,為天才。”“有明以來,詞宗斷推《湘真》第一。”(《復堂詞話》)當然,這樣評贊,有些過頭。所以王國維說:“唐、五代、北宋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云間諸公,則彩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人間詞話刪稿》)再加抑揚,便不免多余了。
陳子龍詞原有《湘真閣》、《江蘺檻》兩種,早已散佚。今傳他的詞作,是清中葉王昶輯本,附刊于《陳忠裕公全集》。正因為這樣,這首詞無從確指它寫在何年,但就全首內(nèi)容探索,大概是南明福王朝滅亡后一年多時間中所作。全首不僅用了傳統(tǒng)的比興手法,也兼有實賦。題目是“春盡”,意味著亡國。上闋一開頭,抓住“病”字,一枕夢回的時候,隔著簾櫳,傳來了五更的鐘聲,一夜已到盡頭。用語本于李商隱《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暗中用了宋朝亡國的故事以比擬明亡。《宋史》卷六十六《五行志》第十九載,宋初有“寒在五更頭”之謠,預兆宋朝國祚終止在第五個庚申以后。宋太祖得國為建隆元年庚申(960),到理宗開慶元年(1259),已經(jīng)滿足了五個庚申之數(shù)。接著跨入第六個庚申,僅二十年(1279)便亡國了。所以詞人接著寫,曉云散后,空無所有,殘紅,殘余花朵,片片被東風卷起。紅,指朱明王朝,朱是紅色,又是指漢族國家,古稱炎漢,炎為南方之火,也是紅色。春色啊春色!無情地拋卻人間而長逝,福王亡,唐王敗逃,什么時候再能看到明王朝全盛時期的繁華呢?這使多病的詞人,免不掉再添上幾行清淚去挽住春神去駕,但挽留也無效,好天良夜,去得真是太匆忙了。“苦”,是極甚之辭。
如果說上闋只是比興,亡國之恨,不過隱藏于春盡之恨之中,那么,下闋卻從實賦其事寫入,緊緊點出“楚宮吳苑”的具體地點。吳楚即江浙福建,是南明福王、唐王的統(tǒng)治地區(qū)。但這里不是泛泛地指南方之地,宮苑更確切點明帝王駐蹕所在。春去夏來,那幾處廢殿,雜草怒生,真有李白《登金陵鳳皇臺》詩所寫“吳宮花草埋幽徑”的一番慘景。可是游蜂還在留戀花叢而飛繞不停。“戀芳叢”二句是倒裝句。游蜂對芳叢的留戀,包含多少忠于南明的志士仁人、愛國遺民在內(nèi)!詞人對此,寄以無窮的希望。要憑藉大家的努力,“明年春色倍還人”(唐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詩),料定來年可以再見春光于畫屏之上。隱喻來年便可以恢復故國河山。肯定的語氣,體現(xiàn)了詞人勝利的信心,樂觀的精神。“人自傷心”頂“楚宮吳苑”句,也頂上闋,“花自笑”頂“戀芳叢”四句。借用唐崔護《題都城南莊》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見唐孟棨《本事詩》)故君不知何處,而桃花依舊含笑,仍然是對勝利的樂觀。東風,暗指清王朝,清起自遼東,故借言東風。東風是卷去殘紅的無情之物,因此要叫燕子去咒罵它。燕子,正是失去了故居的。北魏拓跋燾南侵劉宋,“破宋六州,所過赤地,春燕歸,巢于林木”(《資治通鑒·宋元嘉二十八年》)。當然對清軍的南侵屠殺,燕子同詞人一樣抱有刻骨的仇恨。
陳廷焯《云韶集》評此詞:“情深一往,情韻凄清,自是作手。”又《白雨齋詞話》卷三評此詞:“綿邈凄惻。”說得都對。這詞是李后主風格的繼承,但李詞寫亡國君王的生活和凄苦心情,而這詞寄愛國人物的救亡意愿,作品的藝術(shù)手段相同,而思想內(nèi)容、作用卻大不一樣。陳子龍是從戰(zhàn)斗風云中鍛煉過來的人,而擅長寫這樣柔麗風格之詞,是怎么回事?唐皮日休《桃花賦序》說:“余嘗慕宋廣平(璟)之為相,貞姿勁質(zhì),剛態(tài)毅狀,疑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詞。然睹其文而有《梅花賦》,清便富艷,得南朝徐(指徐摛、徐陵父子)、庾(指庾肩吾、庾信父子)體,殊不類其為人。”陳子龍詞之化百煉剛為繞指柔,正可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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