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史上,“洛神”是一個為歷代文人反復歌詠的對象。正如其它傳統的文學題材一樣,它也經歷了一個從簡單到復雜的演變過程,從中我們不但可以領略到這個古老的愛情故事在美學上不斷完善的軌跡,而且還可以透視到它在不同的時代乃至不同的作家那里所產生的不同的心理視象。
我們現在能見到的關于“洛神”最早較有情節性的記載是屈原《離騷》中的一段文字:
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引自《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86年)
作者說他試圖向愛情的王國邁進,但卻遭到了傲慢無禮、放蕩縱情的洛神(即文中的“宓妃”)的拒絕。這似乎是一次令人惆悵的情場失意,但我們卻不能就此把文中作者和洛神的遭遇看作一場真實的愛情糾葛,同樣也不能把文中的洛神視為具有實在意義的情場角色。因為從立意上看,《離騷》完全是一首抒發政治意念的詩歌,在這種意念的主宰下,出現于其中的形形式式的,“美人”以及與之相關的情感活動,也只能是政治倫理的化身,如同草木零落暗示政治生命的衰竭一樣,愛情的失意也往往是君臣不能相得悲劇性政治生涯的藝術化的體現。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說,屈原筆下的洛神并不具有獨立的愛情價值,她充其量只是詩人為了表達他的政治遭際而設置的一個意象媒介而已。
真正使洛神以愛神的形象進入人們視野的,無疑是曹植的《洛神賦》。
關于《洛神賦》的本事,《文選》李善住引《記》云:
魏東阿王(植)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丕)。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鏤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時己為郭后讒死,帝并尋悟,因令太子留宴飲,仍以枕賚植。植還,度轘轅,少許時,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來。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今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歡情交集,豈常辭所能具?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發,羞將此形貌重睹君王爾。”言訖,遂不復見,所在遣人獻珠于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后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
以上記敘,近乎小說家言,荒唐矛盾之處隨處可見,前人辨之甚詳。但任何一種現象的出現都不是偶然的,而自有其社會與心理的誘因,人們對《洛神賦》本事的編排附會,也有潛在的因素,因為人們在心理上總是偏袒于弱者的,而現實中的曹植,正是一個屢遭坎坷的不幸者,這使他具有了一種摧人肝腸的情味。因此,人們把一顆充滿同情與憐憫的心許給了這個傷心人。他們在《洛神賦》流動著悲劇感的人神之戀的故事中,找到了投射這種同情與憐憫的著落點,于是,一場曲折暖昧的戀情便降臨到這個漢魏才子的身上,這無形中使他于憂郁中又增添了幾分凄艷,文學史也因此多了幾許紛爭,這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實際上在文章的一開始,作者就已經表明他陳述的并非現實的故事,而是一個神話世界: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
(引自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下同)
無疑,所謂“神女之事”已經暗示了它的虛誕,而時間上的故意差誤則更說明了作者已經可能考慮到了后人將要產生的誤解(因曹植朝會在黃初四年,此云三年,是故意為之)。但神話的
非現實性只是就其與人世生活的差距而言的,因為即使原始神話,也僅僅是現實的扭曲與放大,至于后來文人創作中出現的神話作品,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經歷了明顯的世俗化的過程。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重實用的國度,表現在意識形態中,高度發達的實踐理性往往淡化、甚至淹沒了宗教精神,在這種土壤上滋生的神話,只能是人神混合的產物。作為一個閱世很深,情感熾烈,且有幾分政治家氣質的作家,曹植更不會完全把自己擱置在充滿童稚的、一片混茫的神話世界里,敏感的精神觸角、孤寂難堪的現實的處境,必然把他引向俗世,從而架起一座溝通人神之間的橋梁。因此,盡管他在竭力掩飾作品的人間性,但這種人間性卻無處不在;盡管他努力把自己的憂郁描述成人神殊隔的產物,但現實的悲憤還是悄悄地接踵而至。
縱觀全篇,作者主要塑造了兩個形象,一個是令人夢魂縹緲的洛神,一個是在情思上為其所主宰的作者的自我形象。而這二者中,洛神的形象又顯然占據了主要位置。這個不同凡響的凌波仙子,以其豐華綽約的姿態,向作者展現了一個神奇的美的世界,由此引出了一場波瀾迭宕的愛情故事。也正因為如此,對洛神形象的描述成了本篇的主體。作者是如何完成這一藝術形象的呢?一句話,經歷了一個從外在之美到內在之善,從平面到立體的描述與挖掘過程。而這種方法顯然受到了宋玉《神女賦》的啟示。但曹植畢竟是一個才華出眾,而且創作個性相當鮮明的作家,藝術上的自尊和超逸的藻思決定他不會也不可能甘心成為他人的影子,這表現在作品中,雖有所依傍,但并不亦步亦趨,雖有所參照,但不抹煞自我。這位獨步建安的才子,終于沒有失去他應有的風度,在得魚忘筌的佳境中,完成了這篇“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力作。
作者是這樣引出洛神這一絕代艷影的: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遮目,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
作者幾乎搜尋了文學天地中最富美麗神奇意味的文字,來襯托心中的美神。但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出,這里所展現的氛圍雖然是美麗的,但卻是空靈的,雖然是醉人的,但卻是朦朧的,盡管他推出了“驚鴻”、“游龍”、”秋菊”、“春松、等感性色彩相當鮮明的意象,可這種感性,只是喻象本身的顯露,至于作者最終所要描述的對象洛神卻還處在十分模糊的狀態。但只要略加思索就會發現,這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氛圍恰恰是作者所期待的。他不愿美麗的洛神在不經意的,甚至相當平庸的環境下出現,而試圖通過“以虛代實”的方法,給人們在感覺上提供一種神秘的啟示,使那潛藏在背景之后的主人公首先以她那光怪陸離的神韻征服一個個處在焦渴狀態下的心靈。顯然,作者的一番匠心沒有白費,當我們帶著審美的目光步入這由一系列美好意象所組成的美的世界,精神的羽翅不由得飛動起來,本來處于沉寂狀態的心靈開始出現了某種躁動與不安。在高度的亢奮中,一種良好的審美感知也因此形成了,從而為以下的審美活動打下了一個有著充分靈性的情感基礎。從這個層面看,雖然這一段文字過于縹緲,但卻是進入審美實體的開端,它猶如一個忠實的向導將把我們的審美觸須引向了一個更加動人的領域。這不由得使我們想起了宋玉《神女賦》中神女的出場: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從這一段文字中,我們既發現了曹宋兩家的共同之處,也看到了他們的不同點。宋玉也算得上一個描寫女性的圣手了,以上的文字亦可謂光采照人,引人入勝,但他還是于輝煌處流露了才思的窘迫,從而顯得不夠瀟灑,如上文中一連串的四字句,雖然頗為流利且具氣勢,卻太嫌抽象、質實,缺乏空靈飛動的情致。而他的后輩曹植在這方面顯然技高一籌,那蟬聯的意象直貫而下,是那樣地從容不迫,游刃有馀。使人于目不暇接的同時,不能不為他驚人的想象力點頭稱頌。
于是,讀者所渴望的洛神終于出場,她帶著秋菊的冷艷,春松的高潔,展現了美麗的姿容:
秾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嫻。柔情綽態,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
踐遠游之夕履,曳霧綃之輕裾。可就在這里,我們又再一次看到了宋玉的影響,我們且看《美女賦》中對美女形態的描寫:
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眉連娟似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質干之醲實兮,志解泰而體嫻……動霧縠以徐步兮,拂墀聲之珊珊。
以上描寫出神入化,已臻妙境。但曹植卻能于這妙境中另辟蹊徑,令人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嘆。他在汲取宋玉神韻的同時,又加以程序化。他不斷變更描述的角度,以從未有的具體與細膩,推出一個個特寫鏡頭,共同組成了一個和諧的美的世界。洛神的一絲秀發,一片皓齒,乃至一顆明珠,一葉裙裾,都是他想象力馳騁的所在,可謂觸手成春,無一處不是美的象征,又無一處不是善的標志。但不容否認,作者在展現洛神美麗姿容的同時,又悄悄地墜進了前人的窠臼——一種傳統的超現實的表現方法。從很早的時候起,在中國的詩歌中就誕生了這種藝術模式的雛型,那些才華卓著的文人,為了使自己筆下的藝術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往往不惜犧牲現實的邏輯,對之竭盡夸張之能事。他們苦苦搜尋,將美好的東西集于一身,使之達到“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美的超飽和狀態,這從《陌上桑》、《羽林郎》等作品中可以略觀一二。作為一個傳統修養很深的作家,曹植也不能不受到這方面的影響。但特定的題材又最終使他免于人們的詬病。因為他在這里描寫的乃是具有非人間性的洛神,這種非人間性無形中為超現實手法的運用提供了一塊合適的土壤,這便多少抵消了人們感覺上的隔膜。
但以上作者對洛神的觀照還是靜態的、平面的。正如一幅精致的圖畫,雖然毫發畢現,美麗絕倫,卻終缺乏活潑飛揚的生命力,從這種角度而言,此刻的描述還屬于形式的范圍,即肖像式的。作者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角度上發生了變化,他的筆觸逐漸由肖像的靜觀,進入行為的刻畫,由表層的描述進入心理的追尋。這使那被高高地擱置在鏡框中的神女,終于走下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神壇,蛻變成了一個血肉豐滿的現實的人。她忽而如一個活潑的少女:“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忽而似一個典雅的貴婦:“羌習禮而明詩”;忽而如一個多情的處子:“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以為期”;忽而似一個失意的思婦:“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作者在對洛神進行世俗化的同時,賦予了她人的美德、人的欲望和人的惆悵。也是從這里開始,作者與洛神的精神糾葛發生了。
此時的洛神完全成了一個被世俗的欲望所主宰的有情人。也許是與人世隔絕得太久,也許是為了彌補由這種隔絕造成的失落,一旦進入到流動著愛欲的人間世界,她便顯得那樣的含情脈脈,充滿春意,她甚至大膽地向作者提出了幽期。但無奈她面對的是一個心靈包袱相當沉重,從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憂郁者,這不能不給這個感情豐富的美神在精神上帶來幾絲暗影。此時,雖然她的身邊群靈雜沓,極盡繁華,但在她的心靈中展現的卻是生命的秋日。但如同憂郁能激起人的愛憐一樣,憂郁也能使她于美麗中增添幾分凄艷,從而將她的魅力直接訴諸人們最敏感的神經:
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
不難看出,雖然她仍飄忽若神,無法捕捉,但卻于縹緲中流露了對人間的留戀,于顧盼中顯示了精神上的猶疑,更于羞澀中表現了愛的失意,所有這些都表明了她對愛情的執著與精誠。她“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揚”,可謂一步一回頭,柔情萬種。她“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可謂一字一嗚咽,摧人肝腸。她“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則于傷感中抒發了對意中人的忠貞。至此,洛神的形象已立體地坦露在讀者的面前了,雖然作為一個神靈,她終于光隱神消,飄然而去,但她的風貌,她的神采,尤其是她離開塵世時那憂郁的一瞥,卻繼續牽動著無數愛的愁腸。
那么,此時,這場人神之戀中的另一個角色——作者,他所表現的情形又如何呢?仿佛是一片孤寂的云朵,一朝遇到溫柔的惠風,便會下起愛的細雨,又像飄泊多年的游子,一旦尋求到心靈的歸宿,便夢魂縈繞,難以去懷。這個多情的君王,面對洛神美妙的倩影,便心蕩神移,不能自持。在女主人公的召喚下,他試圖“托微波而通辭”,但就在這時,心靈的暗影卻悄然降臨,他開始懷疑自己感覺的真實性,甚至擔心自己的愛情被神靈褻瀆,他還想起了鄭交甫失意于洛濱的愛情悲劇,提醒自己不要重蹈他的覆轍。這些不能不使他在心靈深處筑起一道愛的柵欄,從而“悵猶豫而狐疑。”就這一點而言,文中“中禮防而自持”,固然含有在倫理上自律的意思,但心理上的恐懼感也是不能排除的。作者在精神上所表現的黯淡雖然是令人掃興的,但卻是必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是一個在心靈上備受創傷的不幸者,這使他對生活產生了幻滅感。對他來說,世間的一切都已失去真實的價值,只有憂郁和痛苦是永恒的。所以,他此時的猶豫與惆悵,與其說是對愛的淡漠,不如說是政治生涯中“空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袍未曾開”憂患意識的折射。這無意中倒使他愛的失意,增加了一些動人的質素。所以,當我們聽到他“嘆瓠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的呻吟時,當我們看到他“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憂怨的形象時,也不由得愁緒滿懷,那充滿浪漫色彩的人神之戀,早已為現實中殘酷的君臣糾葛所取代。
當然,應該承認,《洛神賦》畢竟是一篇以抒情為主的作品,因此,它對洛神形象的塑造和作者自我人格的把握還是情緒化的,又由于作者特殊身世,以及與之相關的心理狀態的影響,這種情緒化又沾染上了濃厚的政治倫理色彩。所有這些,都多少淡化了作品的故事性和純情性。盡管如此,作為表現洛神最具魅力的作品,它還是對后世發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這在元、明、清幾代尤其明顯,許多戲劇家都自覺地把《洛神賦》所提供的題材當作馳騁才華的場所,創作了許多精致的作品。如元代無名氏的《甄皇后》(《九宮正始》引注“元傳奇”,有佚文);明代汪道昆的《洛水悲》(又名《陳思王悲生洛水》,見《盛名雜劇》);清黃燮清的《凌波影》(雜劇,見《今樂考證》),李玉的《洛神廟》(見《傳奇匯考標目》),呂履坦的《洛神廟》(北京圖書館藏書,抄本)。在這些作品中,尤以《洛水悲》最膾炙人口,它最大的貢獻是將洛神故事進一步情節化,將洛神進一步性格化。
《洛水悲》的基本格調完全承襲了《洛神賦》,所不同的是,它還采納了李善注文中的所謂本事,直接將洛神視為甄后的化身。如果從歷史的真實性考察,這無疑近乎荒唐。但若從藝術創造的角度審視,卻無可厚非,因為虛構從來就是藝術創作的重要方法之一,只要這種虛構在本質上不違背生活的邏輯。就《洛水悲》而言,作者對《洛神賦》本事的移植,就不是簡單粗率的嫁接,而是經過精細的藝術思維之后在美學上的一種合理的選擇。這首先因為,“本事”雖有附會之嫌,但卻流傳已久,且為人所津津樂道,以至在人們心目中洛神與甄后已合二為一,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純粹為了照顧歷史的真實性,對二者作硬性的分離,對讀者在心理上不但不是一種增益,反而是一種損害了。因此,作品中本事的插入,實含有尊重讀者接受習慣的深意。其次,就是前面所說的,曹植以曠世之才、宗室王子的身份,遭受其兄曹丕的猜忌與壓抑,這件事本身就極具悲劇意味,極能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而甄后以曹丕之妃的身份鐘情于曹植,這正好在心理上給人們的同情心以一定的補償,這種補償從精神感應的層面來說,正是作品產生共鳴的心理基礎。
劇本的一開始就表現了作者不同凡響的筆力。那位情腸百轉的洛神,帶著無限的憂怨,悄然出現在舞臺上,一曲[步步嬌]揭開了饒有深意的序幕:
白蘋紅蓼清川上,風起濤聲壯。懷人各一方,脈脈窮愁,昭昭靈響,何處斷人腸?斜陽煙柳憑欄望。
(引自《盛明雜劇》,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下同)
這種凄涼的氛圍不但在某種意義上暗示那已經成為過去的男女主人公充滿哀傷情調的失戀的歷史,而且還預言了即將開始但又很快結束的他們夢幻般的遭遇。也許正是出于對這種過往的愛情史刻骨銘心的體認和未來遭遇的悲劇性的預測,所以作為女主人公的洛神,才在精神上顯得那樣急迫,并由這種急迫生發出了強烈的欲望,我們且看她等待意中人的一段唱詞:
他是皇家麒麟鳳凰,華國手,還須天匠。建安詞賦,伊人獨擅揚。(合)長瞻仰,歸來旌飾云霄上,悵望關河道路長。
我們可以感到,雖然女主人公柔情似水,欲望如火,但過往的歷史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巨大障礙仍歷歷如現,它如同一座無形的峰巒,將她所處的世界殘酷地分割成互相對立的兩半:她一方面為就要到來的愛情的感召而沉醉,另一方面又因為那久已存在的心理障礙的影響而黯然神傷,這具體地表現在作品中就是,精神上的欲望與現實的距離感同步發展;也就是說,她越是對意中人思念、向往,越覺得他游離于自己的感覺之外,所謂“悵望關河道路長”就是這種矛盾的象征。正因為如此,所以當愛情的鐘聲悄悄敲響時,她精神的腳步反而滯重起來,表現出“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滄桑感與悲涼感:
徜徉,步履水云鄉,且和伊采采中州、平莽。云英五色,芝草叢生彌望,猗蘭暖香。折芳華欲寄同心賞。(合)涉江流已沒紅梁,具河舟又無蘭槳。
但很顯然,所有這些,并不意味著女主人公愛情意志真實的萎縮,而只是由歷史的哀傷和現實的怨憤所造成的一時的假象。事實證明,隨著此后她愛情的觸須與意中人心靈的碰撞,此種哀傷與怨憤已轉化成了一種含有悲劇感的心理動力,并逐漸成長為一種執著與精誠的質素。
與洛神一開始在愛情上所表現出的明確與深沉相比,男主人呈現的則是由廣義的人生悲涼所產生的憂患意識。他如同一個疲憊的旅人,在經歷了塵世的顛簸之后,于靈魂深處升起的是一種渴求憩息的欲望;他又象一個失去依附的棄子,在嘗試了人生的失意之后,精神上唯一的需求是尋找一個寧靜安謐的處所,安置那破碎的心靈。一曲[好事近]道出了其中的底蘊:
千騎出長楊,回首五云天上,孤身去國,伊闕幾重巖障。臨淵望洋,見沙頭鷗鳥閑來往。想我半生枉過,百事無成,怎如得那鷗鳥(合)問何如機事渾忘,一任取煙波消長。
面對大自然鷗鳥從容、煙波消長的自然景觀,他感到的只能是精神上的局促和由此產生的現實的羈困之感。這種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之間的截然對立,必然把他的精神走向限制在追求人生的自由翱翔。但不容否認,雖然從表面上看,這種情感狀態還遠離愛情的彼岸,但實際上它們之間卻有著密切的關涉。因為若從情感轉變的軌跡看,人生的落魄固然給失意者在精神上帶來了無法擺脫的憂郁,但它卻能為愛情的生長提供一個十分有利的起點,即人們為了彌補由政治遭遇所造成的人生的失落,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把生活的目光投向男歡女愛,以此獲得精神的平衡。因此,政治生涯的慘淡之際,常常是愛情生活的輝煌之時。對本劇的男主人公而言,兄長的猜忌和無情的遠謫,雖然使他嘗足了人生的況味,但它卻為此后的愛的遭遇準備了一個良好的情感狀態。這樣,當洛神美麗的倩影飄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便馬上感覺到了一種精神的提升感和自我價值的回歸感,如同霞光透過陰霾,醍醐灌進靈臺,他充滿了愛的歡欣。這從男主人公與隨從一段富有幽默感的對話可以看出:
(生)豎子,那河洲之上有一麗人,你見得否?
(凈丑)不曾見。
(生)你每且猜她是何等女子,直恁如此娉婷?
(凈)我猜她,又抱琵琶過別船,想是潯陽妓女。
(生)不是。
(丑)綺羅情嬌綠水洲,想是江漢游女。
(生)不是。
(凈)清江碧石傷心麗,莫不是浣紗烈女!
(生)也不是。
(丑)環佩空歸月夜魂,定是嫁河伯的鬼女。
(生)胡說,你每凡胎肉眼,怎得見國色天香。你看那女子,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若非水月真人,定是玉天仙子。
這里所透露的情感色調的變化是驚人的,此前的“山歷歷,水湯湯”的人生的蒼茫感,“孤身去國,伊闕幾重巖障”的隔膜感,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為愛情震顫后的愉悅,為強烈的美感吸攝后的暈眩。作者為了把男主人公這種特殊的心境微妙地傳達出來,在構思上可謂竭盡了智慮,這從以上一問一答一正一反的饒有情味的對話中不難體會。“潯陽妓女”,“江漢游女”、“浣紗烈女”、“嫁河伯的鬼女”的假設和對之的否定以及“若非水月真人,定是玉天仙子”的最后的落實,就相當明確地透露了這種良苦的藝術用心。此中深微的情味,不但傳達出了此時男主人公愛情心理層次的豐富性,而且還通過這種豐富性,將洛神這個標志著真善美的愛神宕出了世俗的天地,進入了一個與之特殊的身份十分相符的神圣的世界。對完全為洛神的靈光所陶醉的男主人公來說,此時的洛神在價值上已經遠遠超出了愛情的范圍,而成了他整個精神世界的主宰。她是那樣的輕靈:“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那樣的高潔:“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又那樣地充滿青春的氣息,使人難以忘懷::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在這里對洛神具體神態的描寫,幾乎原封不動地移植了《洛神賦》中的段落,這種歷史的真實與藝術虛構互相融和的方法,對進一步展現作品主人公心理狀態的真實性,是相當有益的。
正因為女主人公的這種超凡性,所以雖然男主人公與之目視神接,但在精神上仍處在十分卑下的狀態,他仿佛不是在進行一次愛的洗禮,而是在接受神靈的恩賜,言語之中無不流露出誠惶誠恐:“寡人欲接令顏,傾蓋數語,肯相容么?”“久抗塵容,叨陪夕履,幸茲神遇,甚愜夙心。”“寡人陳思王曹植,應詔入朝,畢事之國,愿聞仙子起居”。但當他一旦意識到目前的洛神與他朝思幕想的甄后竟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時,這種卑下感便很快消失了,那久已沉睡的戀情又悄悄復蘇,并蕩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悲慨:
歸路洛川長,見佳人姣麗無雙,蛾眉宮樣,容華如在昭陽。你看睢鳩尚然有偶,吾曹何獨無緣。臨風悼亡,懺愁心匹烏河洲上。(合)嘆陳人何處歸藏,對靈妃愿與翱翔。
在不知不覺中,男主人公開始把眼前的洛神與自己失戀的歷史聯系在一起,兩顆漂泊的心靈終于在心照不宣的神秘狀態中走上了同一軌道,女主人公辛酸的唱詞正標志著這種回聲:“悲涼人世苦參商,想當初啊,心違鳳卜,寵奪椒房”。或者是為了彌補往昔的失落,或者是感到人神相遇,難以再得,男女主人公在經歷了短暫的愛的交融后,都油然升起了互結歡好的愿望,他們或贈佩玉以表情愫,或獻明珰以效衷懷。在完成了這一愛的儀式后,男主人公唱道:
誰探取玄珠象罔,抵多少雜佩琳瑯,我比他英英玉色連城賞,他比我炯炯珠胎照垂光。且休疑江妃曲渚遺交甫,端的是神女陽臺薦楚王。(合)分明望,猶疑夢寢,恐涉荒唐。
我們明顯地感覺到,經過愛的洗禮后,男主人公精神氣韻的變化,雖然他“猶疑夢寢,恐涉荒唐”,但這只是在突然降臨的愛的遭遇面前所表現的暫時的虛幻之感,實際上在其內心深處,此前的猶豫與傍徨,已隨著意中人愛的召喚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他完全成了一個歷盡滄桑的舟子,在越過波山峻谷之后,已沐浴在愛的晨光里。
與男主人公這種單純的心態相比,女主人公此時的內心世界所呈現的色彩則要復雜得多,正如唱詞中所說:
邂逅逢東都才望,殷勤獻南國明珰。我思他懷中密意頻觀望,他思我耳畔佳音遠寄將。只怕他洞房冷愁無極,幾能勾含浦珠還樂未央。(合)分明望,心同澤畔,跡異潯陽。
這其中固然不乏愛的自憐,但更多的卻是對意中人今后“人散盡,一鉤新月涼如水”的寂寞悲苦的體驗。女主人公這種人格上的超越,使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真正成了真善美的化身。
至此,這場人神之戀已達到了高潮,但樂極生悲,正當他們愛的衷曲奏出最強音的時候,離別的鐘聲卻悄悄地敲響了。于是,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思,那風飄鸞泊的悲苦,又占據了漸趨蕭瑟的心靈:
意未申,神先愴,東流逝水長,晨風愿送。愿送人俱往,落日泣關,掀天風浪,丹鳳棲,烏鵲橋,應無望,夢魂不斷,不斷春閨想。妾身從此別去啊,(合)寂寞金鋪,蕭條塵網。
結綺窗,流蘇帳,羈棲五夜長,無端惹得,惹得風流況,半晌恩私,千回思想。想那洛神臨去之時啊,顰翠眉,掩玉襦,增惆悵。他既去啊,好似天邊牛女遙相望。(合)一葦難航,無如河廣。
一個悲”寂寞金鋪,蕭條塵網”,一個嘆“一葦難航,無如河廣”,這種即將到來的阻絕和由此所產生的永恒的悲劇感,使所有愛的歡欣都化為烏有。于是,哀傷的歌聲再一次蕩起,在它如泣如訴、不絕如縷的馀音中,我們心中悲哀的潮水也漫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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