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陵陽佳地昔年游,謝朓青山李白樓。
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風影落春流。
這是晚唐詩人陸龜蒙離開了宣城之后懷念舊游所作的一首小詩,題目是《懷宛陵舊游》。在詩里,我們仿佛看到了這“陵陽佳地”的山光水色,山上有樓,水邊有賣酒之家,夕陽返照中,臨風招展的酒旗在溪流中滉漾著。這是一幅多么富于詩意的畫圖,多么富于生活情調美的自然環境啊!人們也許會感到奇怪:這和謝朓、李白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把“青山”和“樓”屬之于他們呢?原來這兩位詩人都曾在這里住過一個較長的期間,他們都曾陶醉在美好的環境里;特別是在李白那一枝彩筆點染之下,更替江山生色不少。詩人和客觀景物有了這樣一重聯系,詩人的流風余韻以及他那傳播萬口的名篇,在人們的印象中就很自然地和這風景名區融合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了。宛陵是值得懷念的,謝朓和李白的宛陵尤其值得懷念,更使人感到她的美。不是嗎?陸龜蒙之于謝朓、李白,和李白之于謝朓,其情況是相同的。理解了這首小詩以后,再去讀李白的《秋登宣城謝朓北樓》,我想,也許會體味得更親切一些吧。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
開頭二句是敘述。謝朓北樓是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又名謝公樓,唐時改名疊嶂樓,是宣城的登覽勝地。宣城是一個山環水抱的地區,陵陽山岡巒盤屈,三峰挺秀;句溪和宛溪的溪水,縈回映帶著整個城郊。真是“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宣城就是被位置在這樣一個天然秀麗的環境里的。這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這年中秋節后,李白從金陵再度來到宣城。在一個晴朗的秋天的傍晚,他獨自登上了謝公樓。嵐光山影,是如此的明凈!憑高俯瞰,這“江城”簡直是在畫圖中似的。在這兩句里,詩人把他登覽時總的印象概括地寫了出來,有力地帶動了全篇;同時,開門見山,一下子也就把讀者深深地吸引住,一同進入詩的意境中去了。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
中間四句是具體描寫。應該注意的是:這四句詩里所塑造的藝術形象,乃是客觀風景在站在謝公樓上的詩人眼簾里的反映,都是從上面的一個“望”字而來的。如果從結構的關系來說,則上兩句寫“江城如畫”,下兩句寫“山晚晴空”;四句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而又是有層次的。
“兩水”指句溪和宛溪。宛溪源出嶧山,在宣城的東北與句溪相會,繞城合流,所以說“夾”。因為是秋天,溪水更加澄清,它平靜地流著,波面上泛出晶瑩的光,象透明的玻璃一樣。用“明鏡”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的。“雙橋”指橫跨溪水的上、下兩橋,上橋叫做鳳凰橋,在城的東南泰和門外;下橋叫做濟川橋,在城東陽德門外,都是隋文帝開皇年間(581——600)古老的建筑物。這兩條長長的大橋架在溪上,倒影水中,從高樓上遠遠望去,縹青的水,鮮紅的夕陽,在明滅照射之中,橋影幻映出無限奇異的璀璨色彩。這哪里是橋呢?簡直是天上兩道彩虹,而這“彩虹”的影子落入“明鏡”之中去了。讀了這兩句,有誰不驚嘆于詩人藝術構思的活潑空靈,設色的瑰麗,想象的豐富啊!
秋天的傍晚,原野是靜寂的,山岡一帶的森林里冒出人家一縷縷的炊煙,桔柚的深碧,梧桐的微黃,呈現出一片荒寒景色,使人感到是秋光漸老的時候了。
這兩句,體味起來,確實不是很容易的。我們不難想象,當時詩人的心情是完全沉浸在他的視野里,他的觀察是深刻的,細致的;而他的描寫又是毫不粘滯的。他站得高,望得遠,抓住了一剎那間的感受,用極端凝煉的形象語言,在隨意點染中勾勒出一個深秋的輪廓,深深地透漏出季節和環境的氣氛。他寫的不僅是秋景,而是秋意,這自然使人感到有著而無著,可解而又不解了。但它真的不可解嗎?如果我們細心領會一下,就會發現它在高度概括之中,用筆是絲絲入扣的。記不清是哪一部書上曾經有這樣一個記載:宋朝江西派詩人黃庭堅嫌“人煙寒桔柚”這句不好,打算把它改成“人家圍桔柚”。話倒是讓他說“落實”了,可是原詩的意境也完全隨之而消失了。江西派是講“奪胎換骨”的,他們追求的是借用古人的本錢來“點鐵成金”,但在這里,我們卻看到了“點金成鐵”的范例。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這結尾兩句,從表面看來很簡單,只不過和開頭二句一呼一應,點明登覽的地點是在“北樓上”;這北樓是謝朓所建的,從登覽到懷古,似乎是照例的公式,因而李白就不免順便說一句懷念古人話罷了。且慢,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誰念”兩個字。“懷謝公”的“懷”,是李白自指,“誰念”的“念”,是指別人。這兩句的意思,是慨嘆自己“臨風懷謝公”的心情沒有誰能夠理解。這我們就不能把他看作一般的懷古,而應該進一步探索他當時的具體心情了。
我們知道,李白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負的詩人,自從天寶三載(744)他在長安為權貴所排擠棄官而去之后,政治上一直處于失意的當中,仍然繼續著飄蕩四方的流浪生活。客中的抑郁和感傷,特別當搖落秋風的時節,他那寂寞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熱愛大自然的詩人,“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是他的自我寫照。宣城是他舊游之地,現在他又重行來到這里了。一到宣城,他就會懷念到謝朓,這不僅因為謝朓在宣城遺留下象疊嶂樓這樣的名勝古跡,更重要的因為謝朓對宣城有著和自己相同的情感,留下了許多優美的詩篇。原來謝朓在齊、梁詩人中是李白最佩服的一位。李白論文,鄙棄六朝,在《古風》五十九首第一首里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可是在另外一首《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里卻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他推崇的是建安風骨,比之為“蓬萊文章”;認為建安以下“綺麗不足珍”的六朝時期里,有了謝朓這樣的詩人,是可喜的。他又說:“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可見在謝朓作品里,最能吸引李白愛好的是他的山水詩。當李白獨自在謝眺樓上臨風脁望的時候,面對著謝朓所吟賞的山川,緬懷他平素所仰慕的這位前代詩人,雖然古今世隔,然而他們的精神卻是遙遙相接的。眼前的客觀景物,正是一個見證。這種渺茫的心情,反映了他政治上苦悶彷徨的孤獨之感;正因為政治上受到壓抑,找不到出路,所以只得寄情山水,寄情古人,他當時復雜的情懷,又有誰能夠理解呢?
李白的心目中,在這“陵陽佳地”,繼謝脁游蹤而至,不辜負這山光水色的、大概也就只有他一人吧,“謝朓青山李白樓”,也許他自己就有這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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