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
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潛匿游下邳,豈曰非智勇?
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
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
要了解這首詩,先要了解我國過去歷史上長期在人民群眾中流行的兩種人生理想,就是“游俠”和“神仙”的理想。這兩種理想在現在看來都是落后的,但是在過去,它們是對當時社會制度的反抗和不滿,有積極的意義。游俠就是一般所說的英雄好漢。這種人的理想是要講義氣,講交情,劫富救貧,打抱不平,特別是在強權淫威之下表示不屈服,如果受到一點恥辱和冤屈,就誓必報仇雪恨,要仇人的命,仇報不成,就是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這種人往往練得一手好武藝,有萬夫不當之勇,有時還足智多謀。他們不但要替自己報仇,還要替看重自己的知心朋友報仇,而且替旁人報仇比替自己報仇還更奮不顧身,因為正義感之外又加上對朋友要守信義的動機。這種游俠理想從哪里產生呢?如果社會是符合人民理想的,沒有什么仇,就沒有什么報仇的人;沒有什么不平,就沒有什么打抱不平的人。縱然有冤屈不平,如果國家法律能夠保障私人的權利,那也就無勞私人去施行懲罰。游俠的存在表明了兩個事實:第一,社會上有冤屈不平;其次,國家法律不能消除冤屈不平,甚至它本身就是冤屈不平的根源。在這種情形之下,游俠的理想是正義感的表現,也是人的尊嚴感的表現,使強權淫威不得不對它稍存戒心而有所忌憚。所以它是有積極意義的。
神仙的理想比起游俠的理想來是較為消極的。游俠要置身“法外”,神仙卻要置身“世外”;游俠要憑自己的力量去達到理想,神仙卻要憑超自然的力量去達到理想;游俠要抵抗,神仙卻常與隱逸結合,只是無抵抗,不合作。這兩種理想的性質不同,但是它們的歷史根源是一致的。如果社會是符合人民理想的,它本身就是一個極樂世界。它不是一個極樂世界,甚至是一個極苦世界,人們才幻想在它以外能找到一個極樂世界。在科學還沒發達的社會里,幻想往往比事實還有更大的說服力和誘惑力,所以象神仙之類的宗教迷信有極廣泛的市場。好神仙的人有兩面性。就他們逃避現世,迷信有神通廣大的力量能創造奇跡來說,是消極的,落后的;就他們厭恨惡濁,不肯同流合污,至少是幻想要有一個合理的社會來說,也未嘗絲毫沒有積極的一面。游俠和神仙既然都是落后社會的產物,而且對落后社會都表示極端不滿,所以在我國過去歷史上這兩種人常常結合在一起,講游俠的也往往講神仙。
李白經下邳橋所懷想的漢朝張良,正是這樣一種游俠兼神仙的人物。詩中所說的那壯士是個游俠,黃石公是個神仙,而張良自己為著要替韓報仇,請教這位壯士,但沒成功,請教黃石公這位神仙,終得佐漢滅秦,最后卻又“學辟谷導引輕身”,“從赤松子游”,又回到神仙。所以張良的一生只是在俠客、謀士和神仙三種行徑里兜圈子;而他的所以為謀士,是因為他有俠客的氣概,志在滅秦報韓;他的所以終于回到神仙,也并不是象他自己所說的于愿已足,而是因為看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免有些灰心。這首詩的本事,讀者可以翻《史記·留侯世家》(即張良傳)看一下,這里不必復述。
李白的這首詩是屬于懷古和詠史類的。懷古詠史在我國許多詩人的詩集里都占很重要的一部分。古有什么可懷,史有什么可詠呢?這首詩里“豈曰非智勇”,“懷古欽英風”兩句給了答案。友人和史事可以引起詩人歌詠的,一定是詩人所同情的,體現了詩人的人生理想的;或是詩人所不同情的,詩人在諷刺之中也表現了他自己的人生態度。這首詩是屬于前一種情況的。偉大的詩人都必有人民性,所謂人民性,是說他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與廣大人民的是一致的。他在詩里表現了他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也就同時表現了廣大人民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從周秦以后,在相當長的時期中,廣大人民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有一大部分表現在上文所說的游俠和神仙,只消把我國民間小說和戲劇的題材統計一下就可以知道。這方面的典型形象,是一般民眾頭腦里的諸葛亮。諸葛亮在歷史上(可看陳壽的《三國志》)并不象在小說和戲劇里那樣的神通廣大。小說和戲劇都起自民間,一般人民是按照他們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來鑄成象在小說和戲劇里那樣的諸葛亮的形象。而這種形象也正近似司馬遷在《史記》里所鑄成的張良的形象。這兩人都有一面是游俠,有一面是神仙,盡管在程度上略有不同,諸葛亮的游俠的成分較少。諸葛亮的形象有很大的人民性,這是每一個看《三國演義》和看舊戲的人都能體會到的。張良的形象也是這樣,他成為許多詩人歌詠的對象,也是因為他有很大的人民性。
張良之所以成為李白歌詠的對象,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我們一般人想到“盛唐”,總以為那時社會怎樣安定,國家怎樣富庶繁榮,人民怎樣安樂,其實這是幻象。當時封建主聚天下的財富于長安,窮奢極欲,人民生活還是很痛苦的。楊家貴戚的驕橫叫在朝在野的人都側目而視。安祿山亂起,唐朝馬上就現出土崩瓦解的局面。當時人民對社會秩序的態度可以從當時流行的小說中看出來。唐人小說表面上大半是些愛情故事,實際上游俠和神仙的思想都非常濃厚,至少是從那些故事里面,可以看出當時尚任俠,講神仙的風氣很盛。游俠和神仙的存在,就足以說明當時社會中不平的事和不合理的事是很多的。否則我們也就很難說明李白自己的性格。李白平生愛學道,號稱“詩仙”,但是他的游俠的一面往往被人忘記。魏顥說他“眸子炯然,哆(腮)如餓虎,少任俠,手刃數人”。他的最知己的朋友杜甫有一首七絕《贈李白》,替他下了這樣的評語: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就是譏刺他學仙學俠兩無成。不管成不成,他對仙和俠的向往卻是無可懷疑的。讀李白的詩,也就要體會到他的六分仙風,四分俠骨。所以《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這首詩,不但表現了當時廣大人民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也表現了詩人自己的人格。
這里有一個問題:游俠和神仙都是過去落后社會的產物,現在社會已經完全不同了,游俠和神仙的理想是否還有意義呢?上文分析過,游俠和神仙都有落后的一面,也都有積極的一面。落后的一面會隨時代過去,積極的一面對后世人還會有幾分鼓舞的力量。每個人都可以就自己讀這首詩時所起的情感分析一下。以我的經驗說,我在十幾歲時就愛讀這首詩,常常高聲朗誦。朗誦時心情是振奮的,仿佛滿腔熱血都沸騰起來了,特別讀到最后“唯見碧流水”四句,調子就震顫起來,胸襟也開闊起來,仿佛自己心中也有無限的豪情勝概,大有低徊往復,依依不舍之意。這種振奮的心情是痛快的,也是有益的。是否我因為想當俠客和神仙才愛這首詩呢?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幻想和奢望,這首詩也并沒叫我存有這種幻想和奢望。但是想到“破產不為家”,求刺客去殺威震一時的秦始皇那種英雄氣概,那種要奮不顧身去伸張正義的堅貞英勇的精神,不由得我不回腸蕩氣,肅然起敬。我愛這種人,覺得在這種人身上見出人的尊嚴,我希望多見到這種人,我仿佛覺得這種人如果多有些,世界會更光明些,人生會更有意義些。單就我體會這種人的人格來說,我也仿佛得到一種力量,幫助我更好地做人。我想游俠和神仙在這首詩里畢竟是外殼,這外殼里面包含著一種精神,它是感動李白的,也是感動我的,也是感動任何一個有心腸的人的。這就是它的積極的一面,這積極的一面是不會輕易地隨時代消逝的。
最后,略談一下這首詩的局格。從表面看,它是平鋪直敘,一氣呵成的。分析一下,就能看出它分三段。頭四句一段,直敘張良求刺客殺秦始皇的事跡。中四句一段,補敘失敗后潛匿下邳,夾以論斷,“報韓雖不成”,而“天地皆振動”,畢竟還是叫敵人驚心喪膽;雖被迫“潛匿”,這也不是“非智勇”的過錯,每兩句一抑一揚,略見波瀾起伏。后六句寫詩人懷古的心情,是平鋪直敘的一個大波瀾,讀者須體會這種心情是豐富復雜的,一方面是“懷古欽英風”,滿腔豪情勝概,一方面又“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大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種寂寥的感覺,但是這并不是失望,而是寄深厚的希望于無窮的未來。詩用五古體,古詩可以換韻,換韻往往就同時標出段落(當然也有例外),這首詩就是這樣,三段就用三組韻,批評李白詩的人往往嫌他欠剪裁洗煉,這是不正確的。這首詩就表現了高度的剪裁洗煉。張良的一生事跡很多,這里只寫到他“潛匿游下邳”為止,至于他后來佐漢滅秦以及晚年學道那一大段經過都一字不談,雖然首句“虎嘯”二字也約略給了一點暗示。如果全寫,就不但見不出剪裁洗煉,還會破壞這首詩觸景生情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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