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飛《給銘兄的信》原文與翻譯、賞析
銘兄:
歲尾年頭,最易動人懷抱。況我今日處境更覺百感煩心,念國難之日急,恨己身之蹉跎。沖天有志,奮飛無術。五更轉側,徒喚奈何! 雖然楚囚對泣①,惟弱者而后如此。至于我輩,只有隱忍以候。個人生命,早置度外。居獄中久,氣血漸衰,皮肉虛浮,偶爾擦破,常致潰爛。蓋緣長年不見日光,又日為陰濕穢濁所熏染。譬之楠梓豫章之木,置之廁所卑濕之地亦將腐朽剝蝕也。又冬令天短,云常不開; 又兼房為高墻所障,愈顯陰黑,終日如在昏幕中,莫能細辨同號者面貌。人間地獄,信非虛語。有人謂礦工生活,是埋了沒有死,大獄生活,是死了沒有埋。交冬以來,吾日睡十四小時(獄規: 晚六時即須就寢,直至翌晨八時天已大明方許坐起),真無殊長眠。當吾初入獄時,見一般老號友對于囚之死者,毫無戚容,反謂“官司打好了”,深詫其無情。后乃知彼等心理皆以為與其活著慢慢受罪,反不如死爽快也。
以上瑣瑣敘述大獄生活,吾兄閱后,或將以為弟居此環境中,將如何哀傷痛苦,其實不然。弟只有憂時之心。一息尚存,終當努力奮斗?,F時所受之苦難,早在預計之中,為工作過程所難免,絕不值什么傷痛也。因此弟之精神甚為健康,絕不效賈長沙之痛哭流涕長太息②,惟堅忍保持此健康之精神。如將來猶有容我為社會工作之機會,固屬萬幸,否則亦當求在獄能比較健康而死。弟并無絲毫悲觀頹喪之念也。與吾同號者,尚有五人,彼等官司皆在十年以上,時常咨嗟太息,以為難望生出獄門。我盡力慰解彼等,導之有希望,導之識字讀書,導之行樂開心 (下棋唱歌),一面使彼等有生趣,一面使我每日的生活亦不空虛。當彼等詛咒此大獄生活時,我嘗滑稽地取笑說: “我們是世間上最幸福的人。每天一點事不做,一點心不操,到時候有人來請睡,一睡就是十四點鐘;早上有人來請起,飯做好了就請我們吃;難道還不夠舒服么?”同時又敘述遭受天災或兵災區域難民的痛苦,冰天雪地中沙場戰士的生活,我們較之,實已很舒服。自然任何人都愿在沙場爭戰而死,不愿享受大獄的舒服。吾之為此言,一面取笑,一面亦示人世間尚有其他痛苦存在,不可只看到自己也。即如吾兄現時之生活,想來亦必有許多難處,不過困難內容性質與弟完全不同耳。弟處逆境,與普通人不同處,即對于將來前途,非常樂觀。這種樂觀,并不因個人的生死或部分的失敗、一時的頓挫,而有所動搖。弟現時所最難堪者,為閑與體之日現衰弱,恨不能死于戰場耳! 每日天將明時,枕上聞軍營號聲,不禁神魂飛越! 嗟乎! 吾豈尚有重躍馬于疆場之日乎?
1933年1月
【鑒賞】 這封書信是革命烈士王若飛1933年在獄中所寫。1931年,王若飛在內蒙一帶從事革命活動時不幸被捕,直到1937年方才獲釋。在數年的漫長牢獄生涯中,他始終沒有被獄中艱苦的生活條件和沉重的精神折磨壓垮,始終保持著一種樂觀向上、堅忍不屈的博大胸襟,終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
書信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開門見山,一句“歲尾年頭,最易動人懷抱”,奠定了全信年節交替,感懷抒志的基調,自然引出下文?!澳顕y之日急,恨己身之蹉跎。沖天有志,奮飛無術。”以工整的對仗,在簡練的語句中概括了自己身陷囹圄,尚思救國的迫切而無奈的心情。接著,作者從肉體的摧殘、環境的穢濁和心理的壓抑幾個方面,以親身體驗和號友的側面反應展現出一幅暗無天日的獄中生活圖。然而,作者不愿“楚囚對泣”,甘當弱者,他把“隱忍以候”作為自己在獄中斗爭的起點,直面那“人間地獄”般的牢獄生涯。“個人生命,早置度外”的宣言恰似一抹亮色,照徹了一個共產黨員寬廣的心胸。
在第二部分,作者文筆由抑轉揚,直接向戰友表示了“一息尚存,終當努力奮斗”的決心。他不僅自己堅忍頑強地與環境抗爭,保持精神的健康向上,而且還以身作則,以激昂的斗志和樂觀的態度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在他的帶領下,獄中單調枯燥的生活被識字看書、下棋唱歌等有益身心的文娛活動所代替,驅散了以往咨嗟太息的沉悶氣氛,在幽默的談笑間展示出視逆境為坦途的軒昂氣度。而書信最后,對戰地生活的懷想又使全文收束到為不能躍馬疆場而感嘆悵然的氛圍中,與文首呼應對照,全文巧妙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這封書信文字不長,但包含的內容卻是凝重、深沉的,就像歷史本身那樣給人無聲的震撼和無限的思索。全文結構緊湊,前后從抑到揚,又由揚而抑,既顯示了激昂奮進的陽剛之氣,又不失此情此境中輾轉憂思的真實心態。加上簡潔利落的文白句式的融合使用,典故、對偶的巧妙穿插,幽默戲語、枕上聞號等細節點染,使整封書信斗志昂揚,愛國之情濃郁、真實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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