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姜夔·齊天樂》姜 夔
姜 夔
丙辰歲①,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②,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③。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④,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⑤。
庾郎先自吟愁賦⑥。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⑦,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⑧。曲曲屏山⑨,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⑩。候館迎秋(11),離宮吊月(12),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13)。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14),一聲聲更苦。
注釋 ①丙辰: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②張功父:張镃,字功父,號約齋,家住臨安,曾任職奉議郎、司農寺主簿等。有《玉照堂詞》,今存詞八十多首。張達可:據楊萬里《誠齋集》卷二一“張功父舊字時可”,達可、時可連名,應該是張镃的兄弟輩。③辭甚美:張功父詞題為《滿庭芳·促織兒》,見于《南湖詩馀》,《全宋詞》第三冊收錄。④中都:即都中,指南宋都城臨安。⑤鏤象齒為樓觀:將象牙鏤刻成樓觀形狀的籠子。《西湖老人繁勝錄》:“促織盛出,都民好養,或用銀絲為籠,或作樓臺為籠。”⑥庾郎:指庾信,南北朝文學家,著《哀江南賦》等,傳說《愁賦》亦為他所作。⑦銅鋪:銅制螺形鋪首,安門上以銜環。⑧機杼:指織布機。杼,織梭。⑨屏山:指屏風上的山巒。⑩砧杵:搗衣石和搗衣棒。《樂府詩集》中《子夜四時歌·秋歌》:“佳人理寒服,萬結砧杵勞。”(11)候館:客館。《周禮·地官·遺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12)離宮:帝王的行宮,《漢書·枚乘傳》:“修治上林,雜以離宮。”(13)豳詩:《詩經·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漫與:隨意揮灑之意。(14)寫入琴絲:姜夔在詞后注曰:“宣政間,有士大夫制《蟋蟀吟》。”
菊石蟋蟀圖 金夢石
鑒賞 蟋蟀,又名促織,北方人俗稱蛐蛐。本是尋常能鳴善斗的昆蟲,然而在騷人雅客的筆下,總被寄寓了許多深情。在游子的窗前、思婦的床下、傷心人的枕邊,它都曾動人地吟唱過。多少離愁別緒,多少思鄉情懷,在人們聽到它的歌聲時被深切地勾起。這首詞是詠蟋蟀的名篇,作于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當時詞人與張镃同在張達可家會飲,席間聽到堂下壁間有蟋蟀在鳴叫,于是張镃約詞人共同賦詞。張镃先作成了一首《滿庭芳·促織兒》,追憶兒時“呼燈灌穴”捉蟋蟀的情景,真切細膩,活靈活現。姜夔這首詞后作,從蟋蟀的鳴聲入筆,發盡千古之幽情,亦是不落俗套的佳作。比較張镃平實生動的描寫,這首詞從虛處著墨,在意境的“清空”方面更勝一籌。
南北朝時的庾信曾作《愁賦》,傾訴人間的種種悲愁,在他吟誦著這《愁賦》的時候,又聽到了蟋蟀的哀鳴,原本凄愴的心情更增添了幾分愁苦。首二句即描寫蟋蟀的叫聲帶給詞人的聯想,“私語”用的是比擬的手法,將蟋蟀細碎凄切的鳴聲比作人在小聲說話。庾信乃失意之人,《愁賦》乃悲傷之賦,這兩者已經讓多愁善感的人們不勝凄苦,而再加上蟋蟀的私語,更有助凄涼之意。接著詞人寫了聽到蟋蟀聲的地方。大門外,石井旁,都是蟋蟀常出沒的地點,如今門鋪被露水打濕,石井上長滿苔蘚,在這些幽靜的地方聆聽蟋蟀的叫聲,更有一種難言的滋味。不同心境的人,聽到蟋蟀聲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哀音似訴”以下,描寫了幾種人聽到蟋蟀聲的反應。首先是閨房里癡癡等待丈夫歸來的思婦,她聽到蟋蟀的聲音,好像人在低聲傾訴,這勾起了她對遠方丈夫的思念,這想念難以化解,使她久久難以入眠,只好起床坐在織布機前織布。她望著曲折的屏風上的遙山遠水,思緒飄到了丈夫所在的地方,秋夜生涼,她一個人獨守空房,此時的心情該是怎樣的無助和凄惶。“甚情緒”沒有道破她的心境,然而有過孤獨體驗的人們都會明白其中的滋味。
下闋緊承上闋,繼續寫蟋蟀的聲音。空間由室內過渡到室外,人物由思婦轉換到搗衣女。“西窗”暗用唐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之典,寄寓了無限的情思。隨著時間的推移,窗外飄起了暗雨,這使凄涼之情更進了一層。在這雨暗燈昏的時刻,蟋蟀聲又響起,和著搗衣聲時斷時續,搗衣女正在為遠方的人準備寒衣,她聽到這蟋蟀的鳴叫又起什么樣的相思呢?這蟋蟀凄凄哀鳴,又是在為誰唱蕭颯的歌呢? 詞人由這愁情生發開去,又想到那羈旅之游子,失意之宮人,他們或臨風嗟悼,或對月長嘆,皆有抒發不盡的悲哀與愁苦,聽到這蟋蟀聲,更添一分傷心。這首詞的基調是凄苦的,寫到這里,一派蒼涼。然而詞人卻筆鋒一轉,由蟋蟀聲突然寫到了天真的兒童捉蟋蟀的歡樂場景。《詩經·豳風·七月》關于蟋蟀曾有生動的描寫,而在現實的生活中,捉蟋蟀亦是兒童生活中充滿情趣的一樁樂事。“籬落呼燈”將小兒女的旖旎情態刻畫得細致入微,很富有生活氣息,這是全詞的一個亮點。然而收拍處,詞的氣勢陡轉急下,又回到蟋蟀的哀吟。蟋蟀的鳴聲被人們寫在詞中,譜入音樂,彈奏出來,一聲一聲,苦不堪言,更增加了悲哀的意韻。
這首詞雖為詠物詞,然而實則借物抒情。詠的是蟋蟀,然而全詞并未出現一處“蟋蟀”字樣,而是借蟋蟀聲道盡了人間種種愁苦。巧妙的構思,清空的意境,使這首詞獲得了藝術上的極大成功。(常迎春)
集評 宋·張炎:“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詞源》卷下)
清·許昂霄:“將蟋蟀與聽蟋蟀者層層夾寫,如環無端,真畫工之筆也。‘候館迎秋’三句,音響一何悲。‘笑籬落呼燈’二句,高絕。”(《詞綜偶評》)
鏈接 詞之意脈。詞的內在意蘊脈絡,謂之意脈。作詞須立意,所立之意須貫穿始終,或隱或顯,不可斷了意脈。南宋詞人作詞、論詞皆重意脈。多數詞分上下二片,過片之處是詞意的一個轉折、跳躍,但又要特別注意意脈的連貫。張炎《詞源》卷下說:“過片,不要斷了曲意”,“如姜白石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北宋詞自然天成,張炎又稱贊秦觀詞云:“清麗中不斷意脈。”
養斗蟋蟀之經——《促織經》。此書二卷,南宋賈似道撰,明代周履靖續增。宋代養斗蟋蟀之風頗盛,賈氏為宋末權相,亦酷嗜此戲,史載其“嘗與群妾踞地斗蟋蟀”,故集有關養斗蟋蟀之論撰為是編。此書為養斗蟋蟀最早的專著,所述收買、選擇、辨別、飼養、咬斗、療治諸事,極為詳明賅博,故于了解古代蟋蟀斗戲頗有價值。有《夷門廣牘》本及商務印書館《景印元明善本叢書十種》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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