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唐宋辭賦·韓愈·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 “業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毀于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 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 “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 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 貪多務得,細大不捐; 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 補苴罅漏,張皇幽眇; 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 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 可謂有勞矣。 沈浸郁, 含英咀華, 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 《誥》 殷《盤》,佶屈聱牙,《春秋》 謹嚴,《左氏》 浮夸,《易》 奇而法,《詩》 正而葩;下逮《莊》 《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于敢為; 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 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 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 “吁! 子來前! 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余為妍,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與! 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稀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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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選自《昌黎先生集》卷十二。
唐憲宗元和八年(813),韓愈回朝復為國子監博士時,撰作了這篇《進學解》。《舊唐書·韓愈傳》:“復為國子監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覽其文,……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寫成此文時年四十六歲。
“進學解”,假托國子先生對生徒訓話,并解答學生提出的疑難問題,闡明作者的主張。進,進益、增進。學,學業與操行。解,有二說,一說辨析;又一說,文體。即論辯性文體。其實,這是一篇駢散結合的新式辭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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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大體分為三大段,其中還有若干層次——
第一段(1節):布道——先生解釋進學之道;
(臨行前先生對學生的叮囑)
第二段(2節):反駁——學生據實駁辯;
(借學生之口詳述先生德業與遭遇)
第一層(“言未既”以下):對待學習——勤于己業;
第二層(“觸排”以下):對于道統——勞于衛道;
第三層(“沉浸”以下):對于文章——閎肆于文;
第四層(“少始”以下):對于為人——成于修業;
第三段(3節):辯解——先生自我解嘲;
(反話正說用以辯解)
第一層(“先生曰”以下):以物作喻——引出宰相之方;
第二層(“昔者”以下):以人作比——擺出先哲遭遇;
①先引出前賢遭遇;
②再擺自己境況。
以下分段講說——
第一段:布道——先生解釋進學之道
(臨行前先生對學生叮囑)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 “業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毀于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 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一、詮詞釋句:
國子先生與太學——前者是唐代對國子博士(官名)的尊稱。此為韓愈自稱,當時他任國子學博士。后者,指國子監。唐代中央政府所設最高學府,稱為國子監,也是國家主管教育的官署。相當于古代的太學。下總轄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和四門館等七學。韓愈所任為國子學博士,并非太學博士。
行、思、隨——行,德行、操行。思,思考。隨,因循,不加思考。
圣賢與治具與畢張——圣,圣君。賢,執政賢臣。治具,指法令。畢張,全部實施。
登崇俊良與占小善者與以錄——登崇俊良,提拔才德優良人才。占小善者,指據有小優點的人。以錄,以,同“已”,錄,登錄,錄用。
名一藝者無不庸——名,著名、精通。無不庸,庸,同“用”。這是說,凡是精通一藝的人,無不任用。
爬羅剔抉二句——爬,爬梳。羅,搜羅、羅致。剔,剔除。抉(jué決),選擇。指搜取人才。刮垢,刮去污垢。磨光,磨去毛瑕。這指培育人才。
揚、有司、明——揚,提舉。有司,主管者、主管部門。明,明察。
二、略述大意:
國子先生清早來到太學里,將學生召集到學舍之前,教導他們說:“學業的精深,是依靠勤奮;學業的荒廢,是由于怠惰;德行養成,是靠著思考,而其敗壞,則由于因循隨俗,不加思考,人云亦云。
現今,圣君賢臣相聚,法律政令健全完備,除去兇險邪惡之人,提拔才智賢良之輩;即使只有些許優點長處,都被錄用;以一藝之長而著名者,也無不任用。朝廷不僅細心地搜求人才,并且還對他們加以精心培育。因此,只有才行不及而倖被獲選的人,而決無才行優良而不被重用提拔。你們學生,在業務訓練上只怕不能精通,不必擔心用人官署對你們不明察;在品德修養上,只怕未能成功,而不必擔心用人官吏對你們不公平。
這一段,是韓愈將要離開國子監時,對學生們的一次訓話,叮囑他們要好好學習,明確學習目標和學習方法。學習目標有二:業精與行成;學習方法,也有二:勤與思(反之,即嬉與隨);最后一個目的,即:獲選——封官。
第二段:反駁——學生據實駁辯
(借學生之口詳述先生德業與遭遇)
這一大段是本文的重點部分,有四層意思:
第一層:對待學習——勤于己業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 “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 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 貪多務得,細大不捐; 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
一、詮詞釋句:
既與事與有年——既,終了。事,侍奉,有年,多年。
六藝與百家之編——六藝,即六經,儒家經典。百家之編,指諸家之著作。披,翻閱。
紀事者與纂言者——前者指紀事一類的著作。后者指立論一類的著作。纂,同“撰”。玄,幽遠、深邃。鉤玄,即探索深奧的道理。
捐、焚膏油、晷與兀兀——捐,拋棄。焚膏油,點燃燈燭。晷(guǐ軌)日光。兀兀,勤勉不懈之狀。前句意謂夜以繼日;后句是說勤學勞苦的樣子。
二、略述大意:
先生的話還未講完,有一學生就在行列中發出冷笑地說:“先生! 您是欺騙我們學生啊! 學生我侍奉先生已多年了,我們知道,先生口從不停止吟誦《六經》文章,手從不間歇翻閱諸子百家的著作。閱讀紀事的作品,必定列出提綱要領;對紀言說理論著,也一定要探究其深奧之主旨,深入地鉆研。同時,又貪戀廣博知識,力爭更大收獲,重要的與一般的都不放過。臨晚,點起燈燭夜以繼日,經年勞苦始終不懈。先生對待治學之事,真可稱得上勤奮啊!
第二層:對于道統——勞于衛道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 補苴罅漏,張皇幽眇; 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 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
一、詮詞釋句:
觝排與攘斥與補苴罅漏——觝(dǐ抵)排,抵制排斥。觝,通“抵”用角頂。攘(rǎng壤),排斥。補苴(jū居)填補。苴,襯墊。罅(xià下)漏,裂縫、缺口。
張皇幽眇與墜緒茫茫——張皇,張大。幽眇,幽深微小。墜緒,指衰落不振的儒家學說。茫茫,邈遠。
旁與紹與障與東之——旁,遍,廣泛。紹,繼承。障,防,堵。東之,東去。此句及下句,以夸張手法言排斥異端、振興儒學事業之艱難,費力之巨大。宋洪邁說:“言百川橫潰,故障之使東”(見《容齋五筆》卷五)。
二、略述大意:
抨擊異端邪說,駁斥佛老之道,補正儒家缺漏,闡發精微的義理,探尋茫無頭緒,幾乎失傳了的儒家正道,獨自廣征博求,遠承那先哲的遺教;還攔堵和疏導百川,引之東流人海,把泛濫的狂濤使之復歸故道。先生對于儒家學說,可以算得上是功勞卓著了。
韓愈認為儒家道統,自從傳至孟軻就不得其傳了。他以孟軻之后保衛儒道繼承者自命,并下決心要挽回幾乎已經失傳的儒家道統的殘破局面,使之發揚光大。
第三層:對于文章——閎肆于文
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 《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 謹嚴,《左氏》 浮夸,《易》 奇而法,《詩》 正而葩; 下逮《莊》 《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一、詮詞釋句:
沈浸郁與含英咀華——沈,同“沉”,沉浸,沉湎,喻指精心研討。(nóng濃),味濃的美酒。郁,香氣極盛。喻指典籍之精華。含、咀均指咀嚼,互文。英、華,原指美麗花朵。此指精華。是說,對文章之精華,細細咀嚼,反復體味。
上規姚姒與渾渾無涯——上,追溯。規,取范、仿效。姚,舜姓,姒(sì四),禹姓。姚姒指《尚書》中的《虞書》、《夏書》。渾渾無涯,深遠無邊。
周《誥》殷《盤》與佶屈聱牙——周《誥》,《尚書·周書》中有《大誥》、《康誥》、《酒浩》、《召誥》和《洛誥》等篇。殷《盤》,《尚書·商書》中有《盤庚》等三篇。佶(jie潔)屈聱(áo敖)牙,指文辭艱澀難讀。佶屈,指文字屈曲難認;聱牙,指語句拗口難讀。
《詩》正而葩與太史所錄——正而葩,出自孔子對《詩經》的評語:“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葩,即“花”。《說文》:“葩,花也。”北魏、北齊時的“花”,均用“葩”,到南朝齊、梁以后,才普用“花”代“葩”。由于韓愈此文的影響,后人把《詩經》稱為《葩經》或作《詩經》之別稱。太史,指太史公司馬遷。所錄,即指他的《史記》。
子云、相如與閎其中而肆其外——子云,西漢賦家揚雄之字。相如,西漢賦家司馬相如。閎(hóng宏)其中,指內容精深博大;肆其外,指文辭壯闊,筆勢縱放。肆,恣肆奔放。
二、略述大意:
沉浸陶醉于奧博古籍中,細細玩味典籍精華,然后創作文章,著作盈屋。向上,取法《虞書》、《夏書》的奧博無極,《周誥》、《盤庚》的句子簡古艱澀,而《春秋》謹嚴,褒貶精當,《左傳》夸飾鋪排,《周易》富有變化而有定則,《詩經》內容端正,文辭優美;往下,直至《莊子》、《離騷》和太史公的《史記》,還有司馬相如和揚雄的辭賦等等。因此,您的文章,可以稱得上內容奧博深邃,文筆雄奇奔放。
第四層:對于為人——成于修養
少始知學,勇于敢為; 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 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一、詮詞釋句:
長通于方與左右具宜——長,成年。通,通曉。方,有幾說:一說,方,術也,即方法。如“通方之志”。一說,指禮法,禮義;又一說學術。我認為,此處應指事理與方法。包括為學之道與人生實踐等等內容,否則難于達到下文所說“左右具宜”,即左右逢源。
成、跋、躓、輒、咎——成,完備。跋,踏。躓(zhì至),跌倒。輒,每每如此。咎,罪過。
暫為御史二句——指于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韓愈拜為監察御史,當年冬即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令。因陽山地處南方荒僻地區,故稱“南夷”。
三年博士——這里三年,有異說:一指任博士三年。韓愈于憲宗元和元年至四年曾任國子博士。一指,韓愈曾經三次任國子監博士。《舊唐書·韓愈傳》“年”作“為”,即三為博士:貞元十八年任四門博士,元和初任國子博士,元和七年又任國子博士,凡三次。
頭童齒豁與竟死何裨與為——頭童,《釋名·釋長幼》:“山無草木者曰童。”人老禿發,宛如山無草木,故曰“頭童”。豁,裂開,破缺。此指齒落。竟死,一直至死。裨,補益。“為”,語尾助詞,表疑問或感嘆。
二、略述大意:
在年輕時開始就懂得治學之道,而且勇于實踐;年長以后,更加精通事理與方法,各方面都能處理得恰如其分。先生在這為人方面,已經修養得很完美了。但在朝廷上不為當權者所信任,又得不到朋友的幫助。竟然如老狼行路,進退兩難,一不小心,即招來禍殃。才當了幾天監察御史,便獲罪貶放荒遠的陽山;做了幾年國子博士,閑散職務難以發揮您的治國才干。命運好像老是同仇敵相扶,使您不時遭到挫敗與摧殘! 冬天雖然溫暖,兒女衣單卻不住地喊冷;年成盡管豐收,老妻腹饑常常淚水難干。窘境摧人老啊,只有四十五歲的人,卻已頭禿齒落,如此下去,一直到死有什么補益呢?您不知考慮這種個人遭際,卻反而教訓別人干什么呢?
這一大段中心內容是:學生據實辯駁。其實,這是作者借口于學生來抒發自己長期受壓抑,不為重用,反遭頻頻貶斥的憤懣情緒。也即借學生之口為士人們鳴不平。如果僅止于此,不僅作者積郁于胸的悲憤之情未曾充分發泄,而且文章的題旨,也還未得到應有的發揚與深化。于是,引出文章的第三段文字。
第三段:辯解——先生自我解嘲
(反話正說,用以辯解)
這段文字較多,大抵可分二層解說:
第一層:以物作喻——引出宰相之方
先生曰: “吁! 子來前! 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余為妍,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
一、詮詞釋句:
杗、桷與欂櫨、侏儒與椳闑、扂楔——杗(máng忙),屋的正梁。桷(jué決),方形椽子。欂櫨(bó lú薄盧),即斗拱,柱首承梁的短木。侏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承門軸的門桕,即“樞”。闑(niè聶),門中央所樹之短木。扂(diàn店),門閂。楔(xiè謝),門兩旁的木柱。
玉札等四句——此處所列的均為藥名:玉札,即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即天麻;青芝,又叫龍芝;牛溲(sōu搜),即牛尿;一說車前草;馬勃,馬屁菌。敗鼓之皮,年久敗壞的鼓皮,也可入藥。
登明選公與紆馀為妍——前者說,選拔人才既明察又公正。后者形容人的才氣從容。紆(yū迂)馀,才氣馀裕不迫的樣子。妍,美。
卓犖與唯器是適者——卓犖(luò洛),超絕。器,此指才器、才具。是說選用人員,都使其適合其才具。
宰相之方——方,治術。宰相之術,是治國之術,即治理國家的用人之術。
二、略述大意:
先生對學生說:“哦! 請你站到前面來! 粗大的木料用來做梁,細小的木料便做成椽,還有托梁的斗拱,梁上的短柱,門旁的豎木,門栓門樞,各種木頭都用在適當的地方,用以構筑整個房子。這些都有賴于工匠們的高超技巧。
這是以木材為喻,下邊再用藥材作比:
貴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龍芝,粗賤的牛尿、馬屁菌,還有破敗的鼓皮,全都予以收存,一并蓄積,以備派用,無有遺漏。這便是當醫生的高明之處。
選拔人才,要明察而公正,有巧有拙,量才使用,穩健而有涵養的佳士,或超絕出眾的俊才,比較其優劣,各種人才都進行合理安排與使用。這就是為宰相者之用人之道!
第二層:以人作比——擺出先哲遭遇
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與! 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稀苓也。”
一、詮詞釋句:
轍環天下,卒老于行——是說孟軻車跡遍布天下,終于老死在游說途中。轍,此指車輪痕跡。行,道途。
荀卿守正四句——是說荀子在齊受讒,乃往楚國,遇春申君而得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于蘭陵,著數萬言而卒,葬于蘭陵。蘭陵,即今山東蒼山縣西南。
絕類離倫與優入圣域——前者說,超出同類,無與倫比。后者說,荀子進入圣人之域,尚綽綽有余。優,有裕余。圣域,圣人之境界。
不繇其統與不要其中——前者說,不能對儒學道統進行很好研究。繇,同“由”。其統,儒家學說系統。后者說,未能求得切中要害。要(yāo邀),求也。中,要害,要領。
歲靡廩粟——每年消耗官倉里的糧食。靡,同“糜”,耗費。廩,倉庫。粟,泛指糧食,意指吃皇糧。
踵常途二句——是說疲勞不休地隨俗行事而無特殊業跡;只在舊籍中偷取前人之陳言而無新異見解。踵,用作動詞,踐行之意。促促,通“娖娖(chuò綽)小心拘謹之狀。
若夫二句——商,謀劃,算計。財賄,財貨。亡,通“無”。計,較量。班資,指品秩。庳,通“卑”,低下。
前人與瑕疵——前人,暗指執政者。瑕疵,微小缺點。此指不公不明。
詰、杙、楹——詰,責問。杙(yì溢),小木椿。楹,柱子。
而訾二句——訾(zǐ紫),毀謗,非議。昌陽,昌蒲。《類征本草》卷六有云:“昌蒲,久服輕身,聰耳明目,延年益心智。”引年,即延年。豨(xí希)苓,即豬苓。《類證本草》卷十三:“豬苓利水道,一名假豬屎。”為利尿之藥,其作用與滋補之藥相反。
二、略述大意:
古時候,孟子能言善辯,孔子學說因而得到闡明。他的輪跡遍布天下,但終于老死在游說途中;荀子堅持儒學正道,儒家的大道理在他手里發揚光大;為了逃避讒言,跑往楚國,雖遇春申君命為蘭陵令,終被廢為平民,最后死于蘭陵。這兩位大儒,其言論成為經典,其行為便是準則。他們遠遠超越同輩人的水平,優異杰出,達到圣人的境界,然而,他們在世上的遭遇又是怎么樣呢?
這一層意思是“以人作比”。即:先引出古人先哲的遭遇,作為自我解嘲的例證,并與自己遭遇作對比。在末尾雖提出了問題,未作正面答復,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下邊就擺出作者自己的遭遇——明抑暗揚,均是反話,然以揶揄口吻出之——
現今,先生我學習雖然勤奮,但未能完全遵循儒學系統進行;我的言論雖然很豐富,卻沒有真正得到要領,切中要害;我的文章雖然也寫得新奇,卻并不利于實用;我的德行雖有一定的修養,并未超凡出眾。尚且月月領取朝廷的俸錢,年年耗費官倉的糧米。我家的兒子不懂耕作,妻子不知紡織;而我自己胯下騎駿馬,身后有隨從,安坐于家中,不勞而得食。我終年勞累不休地隨俗行事,而無建樹,只在古籍中摘取前人之陳言,而無新異見解。但是,圣明召之,不加懲罰,賢能宰相不予斥逐,這難道不正是我的幸運嗎?一有行動就會招來誹謗,壞名聲也隨之而到。這樣被安置在閑散位置上,正是分內之事啊,應當如此。
到此為止,是韓愈針對學生講的話進行了辯解。學生替他抱不平,他卻說這樣已經很好了,似乎很安分,實則不然。最后,作者仍以“匠氏之喻”、“醫師之比”作結,照應首段。其方式,還是從正面來說反話。假如一味計算俸祿之多少,計較官價品秩之高低,而忘記的能力能勝任何種職務,只是去指責用人之官吏不公不明。這等于說,責備木匠為什么不用小木椿去做房柱,批評醫生為什么不用昌蒲來使人延年益壽,而要求給病人服用豬苓這利尿的藥。
這篇文章,難字疑句較多,含意比較隱晦,采取的手法,又是反話正說,更增加了一層煙幕。有必要再將全篇內容加以小結復述——
全文三段:第一段,是先生告誡學生,正面說理;第二段,全文之重點,借學生之口對先生之話逐條反駁,實際是給老師“擺好”和代抱不平,也是作者發自己的牢騷;第三段,是先生對學生的反駁,作進一步解釋,還是反話正說,自我解嘲。先是以匠氏用木材、醫者用藥材作比喻,來說明宰相的用人之道。再以孟子、荀子兩大儒作比,來反襯自己的學、言、文、行都不行。其實,用“偉大的謙虛”方式反刺當權者之用人不公不明。文辭委婉,方式奇特,鋒芒所向卻是堅定的、明確的,見地也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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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讀完這篇千秋傳誦的名作,再看看它到底有哪些如此誘人的特色?
一、在思想上它具有特殊意義,其表現有二:
第一、對于進德修業問題,文章作了不一般的解說。在我國教育史上,韓愈首次以最精要、最深刻的語言,即十四個字概括了治學與為人兩大方面的內容與經驗。文章開頭,韓愈這個國子博士就對學生訓誡:
業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毀于隨。
這是作者將數千年來前人的實踐和經驗,只用兩個排偶句生動地呈現了出來;并使治學與為人過程中的若干矛盾關系,以精與荒、勤與嬉、成與毀三組對立詞語,深刻地揭示于人們眼前,并且從以人為本立場出發,十分強調發揚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在一千二百多年前就有如此暗合于唯物辯證思維的卓越認識,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確實具有特殊的意義。
第二、對當權者給予巧妙而辛辣的抨擊與諷刺
有人認為《進學解》基本內容有兩個,一是進學,一是發泄。兩者誰為主誰為次呢?其實,韓愈寫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在于:通過“進學”的駁辯,抒發自己仕途不遇的憤懣之情,因此,前者可以說只是為了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而已。這是指創作動機而言,但在客觀效果上(即作品的社會功能),卻不限于這一點,真正對后世所起的作用,倒是“進學”了。這是因為時過境遷,人們關注視角發生了變化,把著重點從“泄憤”轉移,并集中到“進學”上來,此乃自然之理。
至于作者如何通過“進學”的辯論,達到抨擊當權者的目的,具體剖析,在下文進行,此處從略。
二、在寫作技藝上有三個特別惹眼的特色。
這篇文章所以長久傳誦不衰,除上述所說的它適應了當時以至后世封建士人的要求,代為發泄他們積郁于胸的苦悶而有社會典型性之外,重要原因(甚至更重要)還有它的超常的藝術性。其表現有三:
第一、難以料想的奇特構思
古人早已指出過,韓愈的《進學解》,本于兩漢的揚雄《解嘲》、東方朔的《答客難》和《答賓戲》諸篇。但韓愈對這種古已有之的“答問體”、“設論體”,并非照搬而是有了自己的改革。清人林云銘說:漢人“諸篇都是自疏己長,此則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郁,盡數借他人口中說出,而自家卻以平心和氣處之。看來無嘆老嗟卑之跡,其實嘆老嗟卑之心,無有甚于此者。”(《古文析義》卷十一)
那么,《進學解》的實情是否如此?透過三段文字的字里行間隱藏著的“畫外音”(或說“潛臺詞”),就可了然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和巧妙手法——
第一段的正面說理中,有意放破綻、留話柄,寓以暗諷:結尾上的兩個“無患”,就是為此而設的。
第二段的學生反駁中,是“借人之口罵娘”,即由學生的詰難來發泄自己的怨懟。如:表面是學生的“贊師”,實則刺“有司”之不公;學生諷刺“先生欺余”,其實為之代抱不平,等等。
第三段中的設譬敘史、自責自伐,實則反話正說,便于在自我解嘲中進一步發泄不滿。比如:借以物作喻,通過匠氏、醫者的權柄運用,來譏刺宰相自有用人之道,別人無權過問;又以古人作比,借舉孟子“卒老于行”、荀子“廢死蘭陵”之史實,說明自己目前境遇已經不差,似不應再鳴不平。但在這個正面之辭后的反面含義卻是:古代先哲尚且亦如此,何況我呢?
全文中種種謙語和自責之辭,比比皆是,這只是作者為了自己發泄牢騷的一種“障眼法”罷了,其實,是在抨擊當局的不合理的用人政策。
總之,韓愈這種構思的妙處,就在于:采取一種委婉曲折、含而不露的手法,表達了意見,發泄了怨懟,對當權者進行明譏暗諷。正如清人所說:“蓋大材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詞托之人,自咎自責之詞托之己,最得體。”(《古文觀止》下冊)
第二、容易引起爭議的文體
對于韓愈這篇文章的體制問題,卻是異說紛紜:有人認為它是辭賦體,但不同于漢賦;又有人說是新體散文;也有人主張把它歸人“賦”一類(按廣義來說),還有的人主張將“文體”同“文學形式”區別開來,說它文體屬于“解”一類(韓愈首創),文學形式,屬于“賦”一類,來一個“二元說”(詳見《大學語文》施蟄存之說)。
究竟怎么認識才妥善呢?
我認為它是集辭賦、駢文和散文各種特征于一身的混合式文章。如果一定要從舊有幾種文體中尋找一個歸屬,則似乎應當歸之于異化了的辭賦一類之中。因為它到底堅持了“全篇用韻”這條屬于賦文特有的規則。但是,我仍認為,此說不甚符合韓愈此文的特有模式。似乎暫且采取施說——韓愈首創的“解”的文體,聊備一格。
“解”這種文體,在韓愈之前,尚無先例,人們推其《獲麟解》為典型作品。認為它的特征是:對一事一物進行解說,從中論述、推理。唐以后,就有人把經書上的話為題作解,名曰:“經解”,逐漸形成一種新文體。
第三、《進學解》各種藝術特色的具體剖析
首先,它的鋪排之描寫而有節制。賦者,鋪也。這個特征在全文的謀篇布局和各段對一事一物的描寫中,都有明顯的反映。但有節制、恰到好處。因此,它就避免了漢賦(主要大賦)的逐類逐項鋪陳的堆砌之弊,接近魏晉的抒情小賦。
其次,它的排偶之多用而有變化。在散文中使用排偶句,原是一貫的。先秦散文中已經出現,后來逐步駢化,以至形成了賦體的一個重要特征。韓愈的《進學解》也有明顯的繼承,若干句式均為兩兩相對,排偶的大量出現,構成了文章的整飭美。第三段基本上是由對偶句組成的,只在最后用了一個長散句(十二字)。在整齊和諧的句子中,插穿一些富有變化的散文句,或者于可對之句中故意用散句等等。這樣就使文章搖曳多姿,駢散間行,協調統一,富于表現力。讀起來感到自然通暢,又無一般賦體文那板重呆滯之病。
其三,它的音律之講究而得法。《進學解》不同于一般駢體文,就在于它通篇用韻。也就是這一點體現了賦體的本性。《進學解》用韻得宜,靈活多變。在第一段中,用下平聲的陽、庚兩個韻部,行文中隨機轉韻,自然流順。第二段,用了上平支韻和下平先韻、麻韻之外,根據表達情事的需要同聲情的配合,又換用了上聲的皓、有兩個韻部。在第三段,除了一般地押腳韻之外,還用了韻中之套韻。如:“匠氏之工”、“醫師之良”和“宰相之方”。在古音韻中,“工”念“剛”,與“良”、“方”同一個韻部。由于文中多次轉韻,不顯呆板,韻調回環鏗鏘,配合著文意和文情的抒發,使文章讀來感到回腸蕩氣,使磊落不平之情得以很好呈現,大大增加了感染力。
其四,它的對話之采用而有致。古今中外,用對話或說理或敘事,在文學史上是常見現象。在先秦文章中,孔子的《論語》、孟軻的《孟子》對話篇章甚眾;在《莊子》、《墨子》中,也常用對話式進行說理與敘事。在后來,這個對話形式竟成了賦體文的一個基本形式。如宋玉的《風賦》、《對楚王問》和漢枚乘的《七發》以及隨后而來的漢大賦,及其若干“七體”文章等等,代不乏例。其實,何止我們中國作家,外國作品中也常用這種對話方式。如柏拉圖的《理想國》和《論文藝集》等,就是這樣。古希臘哲學家的作品,十之八九,也用這種方式撰作文章。
韓愈這篇《進學解》,正是繼承與借鑒我國古代和外國的這個傳統。因為它比較容易使說理深人淺出,也便于轉換話題,并不受篇幅結構的限制,可長可短,靈便自由。
另外,在文辭上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特色,即:求新語言的強大生命力。這里有兩點值得重視:
一是對立、并列、同義和連綿詞的大量采入。比如:①兩兩對立:精與荒、勤與嬉、少與長、成與毀和紆余與卓犖、崇與庳等;②雙雙并列:月費,歲靡;還有同字迭用:兀兀,茫茫,役役,渾渾等;③同義迭用或對用:登選,校量,商計和紀事、纂言等;④兩個形容詞相連的連綿詞:拔去(“去”不作“拔”的副詞,均作動詞連綿詞)、登崇(形容詞“崇”,此作動詞,與“登”連綿)錄用(“錄”亦用也)等。
二是,熔書靣語和口頭語于一爐而另鑄新詞。這篇文章用語力求創新,“務去陳言”,鑄造了許多概括性強、形象性也很鮮明的詞語。比如——
第一段中:業精于勤,行成于思,爬羅剔抉和刮垢磨光等;
第二段中:提要鉤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補苴罅漏,沉浸郁,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啼饑號寒,頭童齒豁和挽狂瀾之既倒等;
第三段中:各得其宜,較短量長,優入圣域,投閑置散,等等。
以上這些由韓愈創鑄的新詞,其中大多數已成為精辟的成語,許多且活在今人的口語中,有其無窮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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