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辭賦與駢文
中國辭賦自從發韌成立,并發展興盛,直至嬗變與異化,歷時約一千六百余年。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中,辭賦文學的進程,歷經了四個發展時期:
(一)先秦戰國辭賦發韌時期
在這個源頭時代,中國辭賦肇始階段尚處于朦朧待明狀態,出現的若干問題主要有——
首先是辭賦文學溯源。在這里,兩個問題有待弄清:
>第一、“辭賦”概念的由來。對于“辭賦”這個名稱,不僅在當時,以至后世一直未能明白。一說,一個概念,兩種文體:辭是詩,賦是文,是一個詩文結合體;又一說,一個概念,一個文體,指的就是賦體;還有一說,兩個概念,兩種文體。即辭詩體與賦文體并列。各說各的,莫衷一是,在這里,我認為第三種說法比較在理。它的確是兩種文體的混合稱呼。開初,由于它本身帶有若干詩歌因素,就混在“楚辭”之中;后來,荀賦的出現,因其詩味淡薄,應當與作為楚地詩歌的“楚辭”區別開來,才有了“賦”的名稱。當歷史進入西漢初期,漢人撰作如宋玉《風賦》那樣的作品多了起來,于是,逐步成了一個新文體——帶韻的散文。明人陳懋仁在任昉《文章緣起》一文注釋中說:“賦家專取《詩》中一義以為賦,又取《騷》中贍麗的辭以為辭。”這是說,漢代以前,辭與賦,確是不分家的,后來才發展為一種完全獨立的文體。在人們習慣上,仍然沿用“辭賦”這個混合的稱呼。其實,它是一個偏義復詞,重點偏在“賦”。
第二、辭賦文之二祖。在我國文學史上,一直把辭賦文學之源頭,尋到《詩經》中去。這種“賦源于詩”的論斷,漢人班固是其首倡者。他在《兩都賦序》中云:“賦者,古詩之流也。”這個“詩源”之說,到齊梁時,得到劉勰的認同,他的《文心雕龍·詮賦》認為《詩經》中六義之一義——“賦”,就是辭賦文的源頭。后世的論者,基本采信這種觀點,最突出的是清人劉熙載的說法——
班固言 “賦者,古詩之流”,其作,《漢書·藝文志》; 論孫卿、屈原賦有惻隱古詩之義。劉勰《詮賦》 謂賦為六義附庸,可知六義不備,非詩即賦也。
(《藝概·賦概》)
劉說則更明白地將“賦源”落在一種詩歌技法上,比班固的“祖述”更進了一步,確認了由劉勰開啟的賦是從《詩》的一種創作手法——賦法中演變而來的主張。
其實,“賦源于詩”之論斷,是缺乏根據而難以成立的。因為班固是著眼于詩賦的社會功能而出此斷說:“賦源于詩”的。但是,“文學在社會、政治功能的一致性,是不能作為體裁與體裁之間的源流關系的”。同時,由劉安開啟,班固定型,劉勰確認的“賦源于詩”論,在文論學理上是站不住的。這是由于“它們是從經學文論的角度來思考和論述賦源”問題,是“經學獨占話語權的結果”,而不是真正的文學自覺意識。另外,一種文體的創作技法,是難以成為一種新文體的源頭的(以上參考了劉潮謙之說,下同)。
那么,辭賦文學的真正源頭又在哪里呢?
經過認真溯源工作,可以大體斷定,它的真正源頭有二:一是源于北方文化及其文學精神。此以荀子的《賦篇》為代表;二是源于南方文化,特別是楚文化。它的代表是屈原及其門徒宋玉等人的辭賦作品,如《風賦》。
荀賦,雖然是我國最早以“賦”名篇者,但它缺乏應有的文學性,是“一種道德說教文章”,而且它后繼乏人,沒有造成應有的影響。所以它不能成為后世辭賦文學的主要源頭。但是,荀子在賦史上作為賦體開創者的地位,卻不應抹殺。賦體文學真正源頭的主要一脈,即人們所說的“賦的血根”,不落在北方而植根于南方文化,特別是楚文化的沃壤之中。其實,有人認為,荀子的賦篇創作,也是在他晚年受聘為楚之春申君,任蘭陵令之后,在受著楚文化薰陶中寫成的。如此說來,道是“賦源有二”,實際上只是“南源”在起著決定性作用?;仡欈o賦文學的發展歷程,可以清楚地告知大家:“中國后世的賦體文學,主要是由這一源開出的,從屈騷到宋玉,從景差到漢代騷體賦,從漢初騷體賦到漢大賦,從漢大賦到漢小賦……賦體文學之流,貫穿中國整個古代”,流勢澎湃,生生不息!
其次,賦文特點及同楚辭之區別。
中國辭賦文學,自西漢確定以來,即顯示了自己獨特的特點,主要有四:
一是,賦之結構有則。就一般而言,賦前有“序”,賦后有“亂”,中間問答體(也有別式),在措辭中或結穴處,每每托以諷諫。
二是,賦之行文,駢散結合。文句既不必駢偶,也不講對仗,視需要或駢或散自由行文。
三是、賦文務必用韻。除律賦用韻同于后世近體詩之外,一般賦體文用韻較寬,與古風略同。押韻時,各韻部可以通轉,不必一韻到底。賦序與問答辭,則用散文而不用韻;然而亂辭與歌辭務必協韻。其韻往往落在偶句上,也有逐句連協的,少則兩句即轉韻,多則數十句方換韻。總之,賦的用韻,并無定式。
四是,賦的表達方式,多用“賦法”。它往往鋪采摛文,體物寫志,假象盡詞,揚厲極妍。“皆著意外形,不重內質”(見魯迅《摩羅詩力說》)。
這是一般賦體文的特點。至于溯上之古賦,或流下之徘賦、律賦和文賦等體式,又各有自己的不同特色,待后再述。
這樣,作為一種新文體的“賦”與作為一種詩體的“楚辭”之間的區別,也就清楚了。楚辭,不僅是南楚文化的詩性精華,而且也是我國文學史上同《詩經》并峙的詩歌奇峰,其影響至巨至深。后世將楚辭簡稱為“騷”,或“騷體”,是由楚辭代表作《離騷》而得名。
其三,先秦辭賦作家與作品。
由于這是一個辭賦體誕生的肇始階段,其作家與作品自然不會很多。僅從存世作品來看,其中主要是:
北源系統,據古籍有著錄者,大約有戰國后期思想家、散文家荀況。他是賦體文學首創者之一,有作品《賦篇》,原有一十篇,現存禮、知、云、蠶、箴等五篇,均為四言;還有命名為《成相》一篇,有五十六節文字,可厘為三篇,是荀子利用流行的通俗文藝形式宣傳自己思想的賦文。它三言七言或五言七言交錯成文,句式與用韻,也頗與《詩經》相近,屬于起源期的那種賦體作品。因此,漢代劉向、王逸輯錄楚辭時,把《成相篇》排除在外。后世學撰荀賦者不多,有關古籍也未見有著錄。
南源系統,著名代表就是屈原及其弟子宋玉、唐勒和景差等人。他們的作品,除屈原留世作品較多之外,其他人存世作品極少。有人(如丘瓊蓀等)將楚辭全部作品加以體裁分析,大體可分三類:①騷體:多數作品屬于此類。②非騷體:全篇四言似詩者,如屈原《天問》屬之,或全篇雜言似散文者,如屈原《卜居》、《漁父》和宋玉《風賦》屬之。③兩合體:即詩散兼用者屬之,如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
與宋玉同時的唐勒與景差的作品,據《漢書·藝文志》著錄,唐勒有賦四篇,今皆亡佚;但未著錄景差有賦。而在《楚辭》中收錄的《大招》,或題景差作。
南源之賦,后繼昌盛,兩漢時期辭賦得到完全確立并有了長足發展,其影響越來越深遠。
(二)兩漢辭賦發展時期
我國辭賦文學在兩漢三四百年間,從先秦的誕生,到漢初的確立,并逐漸成長、壯大,最后登躋發展高峰,成為兩漢一代文學的主要樣式,“漢賦”代表著漢文學的主流。它所經歷的發展階段有三:
第一階段,楚辭由詩向文轉型,即“騷體賦”的誕生
這個階段,從漢初至漢武帝初年,約七八十年間,是漢賦的形成期。漢代社會經濟在“無為而治”的國策下,從逐步恢復到發展之中。這時漢賦作品,主要是“寫志”小賦,也開始出現“體物”大賦的傾向。
漢賦主要來源于楚騷,并托體于荀賦,同時也接受《詩經》和戰國散文的影響,于是,就出現了略與騷體詩有異的賦體文,即人們所稱的“騷體賦”。它除了具備賦體文學一般特征之外,其主要特點是留有楚辭較多的母體印記,即詩性因素比重較大。主要代表作家有賈誼與枚乘等。賈誼的《鵩鳥賦》是賦中之短制,其中的語句、語象和語助等,承襲了楚騷的余風。這里留有鮮明的詩性胎記,正是這個轉型期漢賦的最大特色。
這個時期,還有一個主要代表作家是枚乘。他與嚴忌等人都是梁王劉武的門客,是帝王們的文學侍從。他的《七發》是后來“七體”文的首創者,是一種介于有韻無韻間的、半詩半文的新體制,已帶有后來大賦的趨向,是漢賦發展第一階段的騷體賦向第二階段的漢大賦轉變的一種形式,起了漢賦定型化的作用。
第二階段,漢賦的確立與發展,即漢大賦的形成
武帝年間,漢賦正處于鼎盛時期。在這時期中,漢王朝發展達到了繁盛之高峰,后雖經由盛轉衰,但又回復到了繁榮。這正是漢大賦大量涌現的時期。這是因為經過半個世紀的“文、景之治”,國富民安,實力空前,國威遠震,時勢要求有宏麗的頌歌;加上武帝以一系列措施制禮作樂,網羅文學侍從,推行思想文化大一統。這就吸引了大批文士集于帝王身畔和宮廷之中,紛紛作起“潤色鴻業”的頌聲,深得帝王的賞識。于是,漢代文壇上作賦熱潮驟起,不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甚至連公卿大臣們也“時時間作”。據稱,這時只計至西漢之末,所作之賦,“蓋奏御者千有余篇”了,“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均見班固《兩都賦序》)。漢大賦主要題材,不外乎這樣兩類:一是帝京宮室百般富麗;二是帝王苑獵的種種威風。駕馭這一題材的是窮極聲貌地鋪陳事類,并寄以“勸百諷一”的諷諭方法。其實,體物盡相,原是漢大賦的最大特征。
這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主要有:
被譽為“賦頌不祧之祖”的西漢司馬相如,作賦二十九篇(據《漢書·藝文志》著錄,下同),其存世作品最著名的是《子虛賦》、《上林賦》、《大人賦》和《長門賦》等;
又有著名學者兼賦家的揚雄,有賦十二篇,其中著名者有《羽獵賦》和《長楊賦》等;
東漢辭賦作家與揚雄齊名的有史學家兼賦家的班固,以《兩都賦》名世;張衡存世賦作七篇,其中大賦以《兩京賦》最孚名望,還有《溫泉賦》和《周天大象賦》等。
此外,在西漢賦壇上較有名望的還有東方朔、枚皋、嚴忌、嚴助和王褒等人。東方朔的《答客難》,雖未以“賦”名篇,但確是一篇地道的佳賦,仿作者不絕。枚皋是有名的多產賦家,據文獻著錄,他刪去“其尤嫚戲不可讀者”,尚可得一百二十篇,可惜存世者絕少。
第三階段,漢賦發展的新階段,即漢大賦衍生了漢小賦
這個時期自東漢順帝至漢末,約近百年間,是漢大賦由盛轉衰,從廊廟賦頌向抒情小賦過渡的轉變時期。促成這個轉變的關鍵人物,就是文學史上的名家,也是科學史上的偉人張衡。他在撰作大賦之后也不時寫作小賦,其中幾篇抒情言志小賦,極富生命力。最有代表性的是《歸田賦》,給漢代賦體文學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鮮氣息;他的只有五十個字的小小賦《定情賦》,也情盡即止,不事矜才。
晚期漢賦作品雖然不多,但從存世作品看,其社會意義較大。具有代表性作家、作品,除張衡之外,還有蔡邕的《述行賦》和越壹的《刺世疾邪賦》等等。特別是趙賦,不管題材、篇幅、風格和布局,都一反大賦的作為,令人耳目全新。從這里可以使人感到漢王朝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換代風暴已撲進賦壇,原有的賦頌陋習,一掃而空。
由于政治日益腐朽,社會紛亂動蕩,大眾,特別是士人們有滿腹幽怨需尋發泄,由趨奉帝王的大賦轉而自抒情懷的小賦,這是勢所必然! 其實,這也是文學個性的覺醒,是賦體文學生機的顯露。后世辭賦發展史實,完全證明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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