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聞有人受持諸經,攝心專妙②。常以手指作促筆狀, 于虛空中寫諸經法。是人去后, 此寫經處, 自然嚴凈, 雨不能濕。凡見聞者,孰不贊嘆此稀有事。有一比丘獨拊掌言③,惜此藏經止有半藏④。乃知此法有一念在, 即為塵勞,而況可以聲求色見。今此長者,譚君文初, 以念親故,示人諸相, 取黃金屑書《金剛經》。此四句偈⑤悟入本人, 灌流諸根, 六塵清靜⑥。方此之時, 不見有經, 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為金?我觀譚君, 孝慈忠信, 內行純備, 以是眾善莊嚴⑦。此經色相之外,炳然煥發⑧。諸世間眼不具正見⑨, 使此經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說,應如是見。東坡居士說是法, 已復還其經。
(“四部備要”本《東坡全集》)
注釋 ①《金剛經》——全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比喻智慧。經文主要說明智慧實際在于不著事相,念無所住。②攝心專妙——精神專注。攝,吸引,統攝。專, 專一。妙,神妙。③拊掌——拍手。④藏——佛教道教經典的總稱。半藏——這里指修養并不圓滿, 只領悟經義的一部分。⑤偈——佛教術語。偈陀的簡稱, 義為頌。定字數為四句時,不論是三言四言乃至多言,必須四句。⑥“灌流諸根” 二句——根是能生之意,因眼耳等對色、聲能起感覺作用,故稱為根。六塵,佛家對色、聲、香、味、觸、法(意識)的合稱。⑦莊嚴——佛家以善美飾國土或以功德飾身謂之“莊嚴”。⑧炳然煥發—一炳然,光明顯著的樣子。煥發,光芒四射。⑨世間眼——對佛菩薩的尊稱。佛能為世人之眼指示正道, 又能開世間之眼,使見正道。
賞析 譚君篤信佛教,甚至有些執迷。依靠他的富有,曾用黃金屑書寫了一部《金剛經》,以示他對佛的虔誠,希望家人也能得到佛陀的佑護。然而,是否使用了貴重的黃金,便能參透經書的主旨,得正法眼了呢?非也。蘇軾正是通過對他的一貶一褒,闡發了他對《金剛經》的理解。
他首先講了一則佛教故事。過去有一個人“攝心專妙,常以手指作促筆狀,于虛空中寫諸經法”,而且“是人去后,此寫經處, 自然嚴凈,雨不能濕”。可見此人精神之專注,修行之精進,境界之高深,佛法之玄妙,似乎這已是學佛的化境。可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有一比丘卻“獨拊掌言”,說他只得了半藏經,修養并不圓滿。蘇子通過比丘之口,道出自己觀點: “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為塵勞”。學佛的人要想有收獲,必須一心一意,不染絲毫雜念。欲以聲、色見佛是見不到的。譚君并不懂得《金剛經》是講求色相俱空的,即所謂“實相者,則是非相”。《金剛經》中有這樣四句偈語:“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還有這樣四句偈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意思就是要對一切現象包括外相都不能執著留戀,念無所住,不住色、聲、香、味、觸、法,將其作露觀、電觀、夢幻觀。它們的本性是空的,但并非沒有,它無所在又無所不在。它們的存在是不住念的真空妙有,即所說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樣,才如跋尾所說: “方此之時,不見有經,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為金?”真正達到了見山不見山、見水不見水的境界。信佛結果,關鍵還在自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學佛不能追求聲色外相,只能靠內心體驗。可見譚君用黃金書寫《金剛經》,執著于相,似乎是對佛經的尊重,實際卻遠遠背離了佛經的要義,并未頓除妄念,達到了悟。
譚君并非不可藥救。“我觀譚君,孝慈忠信, 內行純備, 以是眾善莊嚴”,還是具有慧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蘇軾對他的諛褒是為了再一次申明他的觀點。“此經色相之外,炳然煥發”,由于那些“諸世間眼不具正見”,才使“此經法缺陷不全”,提出對《金剛經》“應如是見”。
跋文在寫法上頗具特色。角度新穎,不落俗套。作者不從正面落筆,直抒己見,而是通過對譚君的褒貶引出自己的觀點。其間層層埋伏,步步設防,實則以退為進,環環相扣,使其觀點呼之欲出,且出之自然。所以如此,在于他對佛家經典頗有研究,以至揮筆行文獨具慧眼而不落言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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