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瀾·臺城路》原文賞析
秦淮秋柳
江南一夜香波冷,樓臺畫成秋意。舊院藏鶯,長橋系馬,攀折游蹤難記。飄零燕子,認六代斜陽,倦魂醒未? 怨笛誰家,后庭歌罷更憔悴。
桃根桃葉易老,渡頭空照影,羞斗眉翠。舞扇句云,華燈背雨,都換傷春滋味。闌干傍水,問丁字簾前,細腰誰倚? 無那西風,亂鴉啼又起。
這是一首寄托遙深的詠物詞。詠物詞要不即不離,不粘不脫,所謂“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 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 (張炎《詞源》) ,這是詠物詞不容易寫得出色的原因。這首詞是詠秋柳,而且是詠秦淮河畔的秋柳。秦淮河是歷代游覽的勝地,是歌樓舞榭集中的地方,杜牧有“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泊秦淮》)的題詠,孔尚任有“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 (《桃花扇·余韻》)的描寫,因而在藝術構思時,既要集中精力寫秋柳,又要全神貫注于秦淮,以秦淮映帶秋柳,以秋柳寄托情思,似而不似,深化無痕,始能給人以深微婉約的審美享受。這首詞之所以成為上乘之作,正是因為它能借物以寓情,體現了風人的比興之旨。
詞的起句,突兀挺拔,而又能籠罩全篇,故能一下把讀者吸引到詞人所創造的意境中去。“江南一夜香(一作“江”)波冷,樓臺畫成秋意”,兩句話既渲染了秋的氣氛,又點明了題的意旨。“江南”,是秦淮河的大環境;“香波”,是言秦淮河畔,布滿了歌臺舞榭,是一個“井帶胭脂土帶香”的所在; “一夜”,極言其速,突然感到河畔的水“冷”了起來,四圍的樓臺,一下子也涂上了秋色,染上了秋意。這是以秋的寂寞,襯托出人的愁苦,一語便突出了所詠之意,沒有泛入閑事,泛寫閑景,非工于發端者是不會如此構思的。陸輔之說: “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借出場” ( 《詞旨》) ,自是深知創作艱苦者的經驗之談,這首詞的起句正好收到了籠罩全闋、開拓下文的藝術效果,所以是俊語,是妙語。接著是鋪排,筆筆寫柳,卻包含著詞人對于昔日游蹤的回憶,“舊院藏鶯,長橋系馬,攀折游蹤難記。”詞人用兩個工整的偶句,讓一樁樁的往事在自己的記憶里重現出來。“舊院”,是他的舊游之地,那里的垂柳成陰,把乳鶯遮蓋了起來,這是從杜甫的 “接葉暗巢鶯”(《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和張炎的“接葉巢鶯” (《高陽臺·西湖春感》)的句意點化而來,但杜、張寫的是眼前景,而詞人寫的是記憶中的往事,因而更富于詩意。“長橋”,是他的折柳贈別之處,那里送往迎來,不知已經攀折過多少次了,這些已經在他的記憶中逐漸淡漠了,這里巧妙地運用了王維的“系馬高樓垂柳邊” (《少年行》)和周邦彥的“長亭路,年去年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蘭陵王·柳》)的句意,從而大大地豐富了詞的意蘊。藏鶯舊院,系馬長橋,兩個細節,把詞人少年輕狂的往事淋漓盡致地勾畫了出來。“飄零燕子,認六代斜陽,倦魂醒未?”這是詞人以燕子之飄零,喻自己之落魄,這燕子曾經看到過六代的繁華,而現在已經是“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了,一種暗淡的失望的意識涌上心來,覺得自己應該是“鳥倦飛而知還”了,從而增進了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的惆悵。一個“未”字,把詞人的迷惘、惆悵的感情含蓄地表達了出來。正在這個時候,一陣飽含著哀怨的笛聲不知從“誰家”傳了過來,那吹出的無限凄涼、無限悲哀的《玉樹后庭花》,使人聽了更加感慨萬端,憔悴萬分。這是以情結景。含有馀不盡之意,開拓了詞的意境,引起了讀者豐富的聯想。
過片“桃根桃葉易老,渡頭空照影,羞斗眉翠”,進一步抒情,前虛后實,似斷復續,極盡吞吐之妙。桃葉是王獻之的愛妾,桃根是桃葉的妹妹。王獻之曾在秦淮河畔的渡口作歌以送其愛妾云: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來迎汝。”后人因稱這個渡口為 “桃葉渡” (見《樂府詩集》四五清商曲辭引《古今樂錄》)。這是詞人以桃根、桃葉比喻自己的意中人,而以渡頭照影與羞斗眉翠兩個細節,表現這位意中人的嬌態和媚態,烘托自己過去的風流倜儻,以及彼此間的深厚情誼。這“渡頭空照影”,使人很容易聯想起陸游的“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沈園》) 的詩句,增加了詞的深度和力度。“斜扇句云,華燈背雨,都換傷春滋味”,又是兩個工整的對偶句,把回憶繼續推向高潮。過去的裘馬輕狂的生活,彩色的舞扇象飄動著的云霞,美麗的華燈反射出淅瀝的細雨,往日的歡娛,換來了今天的傷春滋味,自然是令人魂消的。把過去的歡娛生活,渲染得越愜意,越紅火,越顯出今日的懊惱和惆悵。所以詞人表面上是在寫對往日歡娛生活的留戀,骨子里是在寫對今天飄零生活的厭倦。“闌干傍水,問丁字簾前,細腰誰倚?” “丁字簾”,是南京利涉橋畔的一個歌妓聚居的地方,那一搦細腰倚著傍水闌干的美人,已經不是往日的桃根、桃葉了,一種景物依舊,人面全非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怎么能不引起詞人的無限惆悵呢? “無那西風,亂鴉啼又起。” “無那”,是無可奈何的意思; “亂鴉”,是在空中飛翔,沒有找到歸宿的晚鴉。這“無枝可依”的“亂鴉”,不正是自己飄泊天涯的象征嗎?他巧妙地運用了秦觀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滿庭芳》)的意境,把自己的身世之感,寄托在里面,不僅與起句的“江南一夜香波冷,樓臺畫成秋意”遙相呼應,收到意脈連貫、一氣呵成的藝術效果; 而且把秋天的晚景作為離愁別緒的襯托和渲染,以突出眼前的羈旅窮愁,凄怨悱惻之情,見于言語之外,與上片的以情結景,恰成鮮明的對照。沈義父謂“以景結情最好”(《樂府指迷》) ,蓋以其以迷離稱勝,于題外借形,具有辭盡而意不盡的藝術效果,正可以用來說明這首詞結句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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