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及近代散文
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十八世紀(清代中后期)是一個集大成的光輝璀璨時期,也是“維舊”與“維新”兩種思潮沖突和歷史轉捩的過渡時期。經過這個時期,中國文學則跨入一個嶄新的歷史時代——近代領域。于是,近代文學的種種思潮流變,都深深地、鮮明地反映著這個基本特征,而新舊更迭、多元并存、流派紛呈的駁雜情狀,又正是這個特征的具體體現。近代散文,是近代文學的重要一支,當然會毫不例外地保留著這個復雜屬性。八十多年的近代歷史,經歷了如下幾個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道(光)咸(豐)期間的古文新潮
在這個時期之始,桐城派古文還在發生影響。但是,由于道光以來,時代發生新的變化,社會危機日益嚴重,不管桐城派古文還是揚州派、常州派的駢文,都不能適應現實的需要,只有經世實用之文,才是近代散文的出路。于是,文壇出現了散文創作的新趨向。
這個“新趨向”,即新潮的先行者,有包世臣、魏源和龔自珍等人。包世臣所著《安吳四種》,首先批評了“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則無以自尊其文”;認為“古文一道,本無定法,惟以達意能成體勢為主而已。”人們稱包文“皆經世之言,不為空疏無用之學”(丁晏語)。稍晚的魏源,于道光六年(1826)編輯的《皇朝經世文編》,收入其書的均為言學、言治的濟時經世之文。他后來撰寫的《圣武記》、《海國圖志》等,更是直接針對外國侵略者而發的政治性強烈的作品。
被譽為近代開山作家的龔自珍,站在這個新潮流的最前面,竭力倡導經世致用之學。他強烈要求改革,熱情追求理想和個性解放,不僅勇于批判清廷專制,而且激烈反對外國侵略,在人文方面,確實開創了一代嶄新的學風與文風。他的詩文均富有政治性和現實性。他不僅是擁有大量格調清新而多姿的詩歌作品的詩人,而且也是著名的具有歷史地位的古文作家。他站在歷史家立場上,倡導文章與政治統一的主張,撰寫了許多經世實用的政論文,比如《明良論》、《平均篇》、《西域置行省議》和《送侯官林公序》等;他還作了若干富有諷刺性的寓言小品和雜文,如《尊隱》、《捕蜮》和《病梅館記》等。他的作品在內容上富有現實性,特別是“語含酸辣”的小品文,更具強烈的戰斗性。龔文與包、魏不同,他廣泛繼承與揚棄了先秦、兩漢以來的傳統,汲取其中積極因素而鑄造了自己的獨特文風。在文章中,一般是散行中有駢偶,瑰麗中帶古奧,簡括中設鋪陳,并散發著某些浪漫色調,將政事與文學兼而得之,使自己成為嘉道間新興經世文派的魁首。他開啟了近代進步文派之風,為近代改良運動的啟蒙者。
在中英鴉片戰爭前后,經世文派的作家還有:黃爵滋、林則徐和呂世宜等。林則徐是鴉片戰爭之主戰派領袖,他的《密陳夷務不能歇手片》一文,陳述政見鮮明,邏輯性嚴密,強烈的愛國精神甚為感人。
隨著資產階級改良運動的發展,這時明白地公開反對桐城派古文的主要代表是馮桂芬和王韜。馮桂芬公開要求打破桐城派古文的僵化,推行一種內容廣泛,抒寫自由,不受陳法束縛的新體散文,成為要求文體解放的先聲。王韜,原是一個在香港辦報的新聞工作者,所見所言,多為洋務與變法,“時以所見,達之于日報”,使新體散文經常見諸報端,使文章社會化。他從1872至1883年的十一年間,寫了大量文章,集成《弢園文錄外編》十二卷。他的這種報章日用新散文,在近代散文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與此同時,太平天國的革命散文,也具有歷史價值。本著領袖洪秀全旨意,而由洪仁玕等發布的《戒浮文巧語諭》,徹底拋棄了桐城派古文,提出文體革新的明確主張。在實踐上,太平天國的領袖們敘事議論等撰作,都自覺運用通俗語言與形式,顯示了一種“樸實明曉”的文風。
第二階段:曾國藩時代桐城古文中興
與新體散文發展的同時,桐城古文也在謀求“中興”。這時的代表者,先是梅曾亮,后有曾國藩。姚鼐的幾個著名學生方東樹、劉開、管同和姚瑩等人,均在努力堅持,于是桐城古文又有了活躍的趨勢,而真正將桐城古文推向中興局面的是曾國藩。由于他的特殊社會地位,幕府搜羅的人才又甚眾,并以他為中心,經過門徒與幕僚們的造勢,先后相接,轉相授受,一個桐城古文中興的新局面,就這樣地形成了。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正好補充了姚鼐的《古文辭類纂》的不足,擴大了桐城派古文學習的源流,并于原來所標榜的義理、考據和辭章之外,加上一條“經濟”,使古文有了致用之處,延長了桐城古文的生命力。這樣,曾國藩在實際上發展了桐城派古文,從而創立了“湘鄉派”。這派的著名成員有: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和薛福成等。
另外,還有一個終身不受曾國藩牢籠的吳敏樹。他從不認為自己是桐城派,而是直接求之于古文和古書。但是,他仍然沒有擺脫方、姚的“義法”約束,走了僵化的老路。
第三階段,晚清、民國初期的新體散文
這時期出現了一股新生的社會力量,即資產階級改良派。它搗破了桐城派中興局面,而使晚清的新體散文得以進一步發展。由于改良運動急需開通“民智”,擴大改良主張的影響,因此,倡導文學改革和文、語合一文體的呼聲甚高。各地先后辦起了白話文報刊,從語言形式上否定了各種傳統古文的表達作用。但白話文的影響還不大,當時最受人注目的是梁啟超等改良派的新體散文。因為它接近文、語合一,但又未完全丟棄古文。康有為、譚嗣同和梁啟超等人,就是這個文派的最主要代表。
康有為,乃改良運動的領袖,其散文直抒己見,不受束縛,但又能利用傳統古文的某些因素,在行文時,或散或駢,或簡或麗,且富有想象力,筆勢放縱超過龔自珍,成為后起之梁文的先導。
譚嗣同為改革的需要,在沖破一切思想網羅的同時,也在文體解放上尋找與此相應的道路。從他的文章可以看出,其散文是從學習駢文中來,嚴整的句法,絕少虛言浮語。他曾用口語自然句法編寫教課講義,已見散文通俗化的傾向。
新體散文成就最大的作家,要推梁啟超。他是改良運動的杰出思想家和宣傳家,辦過許多報刊雜志,既提倡“詩界革命”,也倡導“文界革命”,還親自進行了“文語合一”的實踐,大膽地、有效地從傳統古文中擺脫出來,成為文體革新的主將。他在自撰的《清代學術概論》中作過很好的自我評價——
啟超夙不喜桐城古文,幼年為文,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 “新文體”。
又說——
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清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這個評價很實在,也很準確。他的著作,十分繁富,政論文和雜文小品,以至詩賦韻文,不一而足,當世諸家,獨一無二。
這時期走文體通俗化道路的,還有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者。其中比較突出的有:《革命軍》作者鄒容、《猛回頭》和《警世鐘》作者陳天華。這些作品都是用白話體撰寫的。還有一名女革命家秋瑾,她為了實行男女平權,提倡家庭革命,曾用白話文發表了宣言。
民國建立以后,廢除了科舉制度,民初教育部又明令禁止讀經,且用淺近文言文作為學校的教科書。這樣,就從根本上削弱了桐城派古文和一切傳統古文的社會基礎。正當此時,白話文學重新掀起巨浪:一些報章雜志的“報章體”、“新民體”使典雅的古文出現了“俗化”潮流;包笑天主辦的《小說畫報》,也在“例言”中宣布:“詞取淺顯,意則高深”,“小說以白話為正宗,本雜志全用白話體,取其雅俗共賞,凡閨秀學生商界工人,無不咸宜”。說明文體革新,已經深入到小說和說唱文學,以及其他文學領域。
然而,傳統古文的影響至此,仍然存在。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改良派和革命派中間,竟為古文開辟了新的生路。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嚴復、林紓和章炳麟等學者。嚴復用古文翻譯了西方科學著作《天演論》,在知識界引起轟動,獲得普遍贊譽;林紓與人合作,也用古文成批地翻譯了西方小說作品,也引起廣泛興趣和注意。郭沫若曾說過:林譯《迦茵小傳》,“在此界文學史上并沒有什么地位,但經林琴南那種簡潔的古文譯出來,真是增了不少光彩”(郭著《少年時代》),章炳麟辦《民報》時,也喜用“魏晉之文”來發表文章,由于革命內容的魅力,也曾發生過很大影響。
不過隨著時代的前進,社會生活的不斷變化,革命形勢的迅猛發展,在人文上所需要的不再是各種文派的古文,而是適應時代要求的通俗文。因此,不管革命派章炳麟的魏晉文,還是嚴復的先秦文、林紓的唐宋文,以至曾國藩等人的“湘鄉派”古文,統統都是行不通的。最后,還是由社會需要選擇了通俗化的改良派和革命派的新文體散文。并在此基礎上,汲取了中外語言的精華(包括文言文的精華),終使文言文過渡到白話文,從而結束了長達數千年的文、語分離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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