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辭賦文學發展概況·枚乘·七發(節選)
一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 “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 太子曰: “憊。謹謝客。”
客因稱曰: “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 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 日夜無極; 邪氣襲逆, 中若結。 紛屯澹淡, 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 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 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
太子曰: “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 然未至于是也。”
客曰: “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膬, 脭肥厚; 衣裳則雜遝曼暖, 燂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 故曰: 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 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 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 越女侍前,齊姬奉后; 往來游醼,縱恣乎曲房隱間之中: 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如今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淹沉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
太子曰: “諾。病已,請事此言。”
客曰: “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
太子曰: “仆愿聞之。”
二
……
客曰: “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鈴之輿,乘牡駿之乘; 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 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 陶陽氣,蕩春心; 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 逐馬鳴鑣,魚跨麋角; 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而游乎?”
太子曰: “仆病未能也。” 然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也,遂推而進之,曰: “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旌旗偃蹇,羽旄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 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
太子曰: “善! 愿復聞之。”
客曰: “未既,于是榛林深澤,煙云闇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白刃硙硙,矛戟交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 掩蘋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膾炙。以御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必不悔,決絕以諾; 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而游乎?”
太子曰: “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 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 “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 忽兮慌兮, 俶兮儻兮, 浩㲿瀁兮, 慌曠曠兮。 秉意乎南山, 通望乎東海; 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流覽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 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 莫離散而發曙兮,內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 澹澉手足,頮濯發齒; 揄棄恬怠,輸寫淟濁; 分決狐疑,發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酉農病酒之徒哉!故曰: 發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 “善,然則濤何氣哉?”
答曰: “不記也,然聞于師曰,似神而非者三: 疾雷聞百里;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 山出內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 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 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 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 純馳皓霓,前后絡繹,颙颙卯卯,椐椐強強,莘莘將將; 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礚,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郁,闇漠感突; 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 遇者死,當者壞。初發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回翔青篾,銜枚檀桓,弭節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 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 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發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于藉藉之口; 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云亂;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 汩潺湲,披揚流灑。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愴焉。此天下怪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
太子曰: “仆病未能也。”
三
客曰: “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 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
于是太子據幾而起,曰: “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 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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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梁·蕭統《文選》卷三十四《七上》。
本賦假設楚太子有疾,吳客往問,用七件快事啟發太子療疾,故題為《七發》。全文兩千余字,用主客問答的散文形式,依次鋪敘音樂、飲食、車馬、宮苑、田獵和觀濤等七件事,最后歸結為:聲色車馬不如要言妙道,體現枚乘此賦所含的諷喻意圖。
《七發》原為八大段,本篇只節選其中的首段、尾段和中段的田獵與觀濤兩節。因它是全賦精華部分,能夠體現全文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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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賦分為三大段進行解說:
首段(1-7節):敘述緣起,探明病源;
第一層(1-3節):吳客往問楚太子;
第二層(4-7節):找到病因。
中段(8-17節):客陳六件快事,太子均未接受;
第一層(8-13節):田獵
①(8-11節):田獵聲勢壯闊;
②(12-13節):獵后盛宴款客。
第二層(14-17節):觀濤
①(14-15):曲江濤勢滾滾;
②(16-17):江濤似神而非神。
末段(18-19節):擬請圣賢論道,太子霍然病愈。
首段:敘述緣起,探明病源
此段有二層意思:
第一層:吳客往問楚太子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 “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 太子曰: “憊。謹謝客。”
客因稱曰: “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 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 日夜無極; 邪氣襲逆, 中若結。 紛屯澹淡, 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 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 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 “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 然未至于是也。”
一、詮詞釋句:
少間與方富于年——少間,稍微好些。《方言》:“南楚病愈者謂之差,或謂之間”。方富于年,有二說,李善注:“凡人之幼者,將來之歲尚多,故曰富也。”一說,猶今言正當盛年,富,盛也。多數依舊說,但后說亦可通。
襲逆與中若結——襲逆,即侵襲。中,即五中,亦稱五內,此指胸中。結(sè瑟),結,郁結。,通“塞”。
紛屯與澹淡——紛屯,混亂樣子。澹淡,水波搖蕩的樣子。
噓唏煩酲與惕惕怵怵——前者是說象喝醉酒那樣煩躁與困憊。酲(chéng呈),酒醉。后者是說,心神不寧,惶恐不安。暝,通“眠”。
虛中重聽與精神越渫——前者說,體質虛弱,聽覺不靈。后者說,精神渙散。越渫(xiè泄),耗散。
聰明眩曜與悅怒不平——聰,聽覺。明,視覺。眩曜,惑亂貌。不平,失常。兩句意為:耳聾眼花,喜怒無常。
久執不廢與賴君之力——前者說長久地保持病態不愈。廢,止。后者是說,依賴國君之力。因他是君主之太子。
未至于是——沒有到如此嚴重的地步。是,指示代詞,指上述種種病態。
二、略述大意:
楚國太子染病,一位吳國客人前往探望。客人道:“聽說太子貴體不安,是否已好了一些?”太子答:“還是很疲乏,謝謝你的關心。”
吳客乘機進言道:“如今天下安寧,四方和平;太子也正在少壯之年。也許您長期貪圖安樂,日夜沒有節制,邪氣侵犯,在體內郁結阻塞,致使心里煩亂郁悶,情緒波動象似醉酒一般,往往心驚膽跳,睡眠也不安寧。再說,中氣不足,聽覺不靈,厭惡人聲;精神煥散,有如百病叢生。耳目昏昏,喜怒失常;如若長此以往,性命就難以保全了。太子您是否是這樣呢?”
太子答道:“謝謝你,我依仗國君力量,是常有享受,但還沒達到你所說的那樣程度。”
第二層:找到了病因
客曰: “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膬,脭肥厚; 衣裳則雜遝曼暖, 燂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 故曰: 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 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 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后; 往來游醼,縱恣乎曲房隱間之中: 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如今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淹沉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
太子曰: “諾。病已,請事此言。”
客曰: “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
太子曰: “仆愿聞之。”
一、詮詞釋句:
宮居與閨處——宮居,即居住在宮中。閨處,閨,此指宮中小門。閨處,就是處于閨門之內。
保母與傅父——照顧生活的婦女,稱“保母”。傅父,是進行教育的師傅。此指太子的老師。
欲交無所——要出外結交朋友也沒有機緣。
溫淳甘膬與腥肥厚——溫淳,味厚。甘膬(cuì粹),古“脆”字。甘脆,指香甜可口食物。脭(chéng呈),肥肉。(nóng農),厚酒。
雜遝曼煖與燂爍熱暑——雜遝(ta踏),眾多的樣子。曼,輕細。曼暖,輕柔,溫暖。燂鑠(xún shuò巡朔)炎熱。燂爍熱暑,燥燎悶熱。
銷鑠與挺解——銷鑠,銷熔。挺解,松散。挺,解也。三句謂:長期處于安逸之中,即使堅如金石,也會銷熔解體,何況是筋骨血肉之軀呢!
縱耳目三句——放縱聲色之欲,任意追求肢體安逸,就會損害血脈的調和。
命曰蹷痿之機與洞房清宮——命曰,名叫,蹷痿(jué wěi決偉),這都是肢體麻痹癱瘓不能正常行走的病癥。機,機兆或根子。“五臣注本”作“幾”。呂問注曰:“輿輦之安,乃此病之幾兆也。”洞房,幽深之內室。清宮,清涼宮殿。
伐性與靡曼與委隨——伐性,傷害身心性命。靡曼,柔嫩。委隨(wěi yí逶移),委曲,不能屈伸。
淫濯與墮窳——淫濯,血脈膨脹急促。墮窳(yǔ羽)松懈無力。墮,通“惰”。窳,劣弱。
越女齊姬與游醼與曲房隱間——越女齊姬,此泛指來自各地的美女。游醼,游玩宴請。醼,同“宴”。曲房,深曲的房子。隱間,秘室。
扁鵲治內與巫咸治外——扁鵲,先秦名醫,善于治療身體內部疾病;巫咸,古代巫醫,相傳能祝禱祛除病疾。
博見強識與承間語事——前者說,見聞廣博,記憶力強。識,同“志”。志,記憶。承間(jiàn見),趁機會。語事,談論事情。
變度易意與離側與羽翼——變度易意,把太子的邪念與思慮改變過來。度,考慮。離側,離開身邊。羽翼,此指輔佐。
淹沉、浩唐、遁佚——淹沉,即沉溺。浩唐,通浩蕩,此放蕩之意。遁佚,放縱。
病已與請事此言與仆——病已,等病好了。請事此言,就照你的話行事。仆,太子,自謙之詞。
要言妙道——中肯的話語,精辟的道理。
說與去——說(shuì稅),勸說,說服。去,除去。
二、略述大意:
吳客道:“一般貴家子弟,住在深宮內宅之中,內有保姆照料,外有師傅伴隨,要想對外結交友人是不可能的。飲食一定香嫩可口,肉肥酒濃;衣服一定又多又輕柔溫暖,往往熱得如過著夏天。如此,即便堅如金石,也會銷熔解體,何況是血肉之軀呢!所以說,放縱聲色之欲,任意追求肢體安逸,就會損害血脈之調和。出入都坐車子,不愿走路,就是肢體癱瘓的征兆;幽深清涼的宮室,正是發生寒熱病的場所;迷戀美女妖姬,正是戕害性命的利斧;無度的酒肉享受,就是發生爛腸的毒藥。今日太子膚色過分白晳細嫩,四肢活動不靈,筋骨松弛,血脈膨脹滯阻,手足懈懶乏力。還有越女、齊姬侍前奉后,往來游樂吃喝,在深曲隱秘房子里縱情取樂。這無異是將毒劑當美餐,拿猛獸爪牙來戲耍。此病由來已深,又長期久拖不輟,即使讓先秦名醫扁鵲醫治,古代巫咸來祝禱,也已來不及了。看來,如今太子這種病,只有請世上的君子,知識廣博的人,找機會給您出出主意,改變那些舊習慣和老觀念,最好是讓他常在身邊,做您的輔佐。那樣,沉溺的享樂,放蕩的心思和放縱的欲望,也就無由產生了。”
太子答道:“好的,等我病好了,一定按照你說的去做。”
吳客說:“如今太子的病,可以不用針灸藥物,而可用中肯的話語和精辟的道理來治療,您不想聽聽嗎?”
太子答道:“我愿意聽聽。”
中段:客陳六件快事,太子均未接受
此段全文很長,此只節選其中兩件快事,田獵與觀濤。
第一層:田獵
①田獵聲勢壯闊
……
客曰: “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 駕飛之輿, 乘牡駿之乘; 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 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 陶陽氣,蕩春心; 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 逐馬鳴鑣,魚跨麋角; 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
太子曰: “仆病未能也。” 然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 “冥火薄天,兵車雷運; 族旗偃蹇,羽旄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 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
太子曰: “善! 愿復聞之。”
一、詮詞釋句:
飛與牡駿與夏服——飛(líng鈴),有幾解:一說有窗的車子,一說輕便獵車,因車前懸掛鈴鐺,故謂“飛”。再一說,有窗的狩獵輕便小車。,車闌,非車。應以最后一說為善。牡駿,雄性駿馬。此句前后兩個“乘”,前者是動詞;后者讀shèng剩,作名詞用,指四匹馬拉的車子。夏服,夏后氏的箭袋。服,通“箙”,系在身上的箭袋。
烏號、云林、蘭澤——傳說,黃帝使用的寶弓,曰“烏號”。云林,即云夢之林,它是楚國著名的大沼澤地,在今湖北橫跨長江兩岸。蘭澤,生有蘭草的沼澤。
弭節與江潯——弭節,猶按節,使車馬緩步行進。江潯,即江邊。潯,水邊深處。
掩青蘋與陶陽氣與蕩春心——掩,停止。引申為休息。蘋,系“薠”之誤,讀為fán煩。長于水邊陸地之草,似“莎”而大。陶,含有“暢”之意,陶醉或舒展。陽氣,春天之氣色。蕩,洗滌。
懾鷙鳥與逐馬鳴鑣——懾,威服。鷙鳥,指兇猛鳥類,如鷹等。逐馬,奔馳的馬。鳴鑣(biāo標),鸞鈴鳴于鑣。鑣,馬勒旁的橫鐵。
魚跨等三句——魚跨麋角,形容馬馳如魚之騰躍,似麋之角逐。踢倒了麕兔。麕,麖(jūn jīng君京)均為鹿類。“履游”原指親身歷覽。此有踢踏之意。
冤伏陵窘——冤,借為“淵”,與下文“陵”相對。冤伏,是說屈伏于深潭水底。一說,指禽獸被追趕得四散逃匿。陵窘,窘迫于山陵之間。
無創二句——是說僅僅那些被嚇死的動物,已裝滿了后車。創,創傷。固,就。充,裝滿。后乘,隨從車輛。
校獵——把野獸驅趕到一起,用木柵圈而殺之,稱“校獵”。
陽氣、侵淫、大宅——陽氣與陰氣相對,此指喜悅之色。侵淫,逐漸擴大。大宅,臉部。
冥火薄天與羽旄肅紛——篝火在夜間直迫天空。用鳥羽和牛毛裝飾的旗幟整齊而眾多。
慕味爭先與徼墨廣博——前者說,因追求美味而爭先恐后。后者說,在遼闊地區內縱火燒田,徼(jiào叫),邊界,墨,燒田,地因焚而黑,故曰“墨”。廣博,闊大。圻(yín銀),通“垠”,邊際。
純粹全犧與公門——純粹,毛色純一,體軀完整的獵獲物。李善注引《尚書》孔傳曰:“色純曰犧,體完曰全”。今寫作“牷”。公門,指諸侯之門。
二、略述大意:
吳客說:“那么,我要為您訓練良馬,駕有窗戶的輕便獵車,您就坐在四匹駿馬拉的車子上,右邊帶著夏后氏箭袋的勁箭,左邊掛著黃帝的烏號之雕弓,往云夢大澤的叢林中去,圍繞著生長著蘭草的洼地馳奔,直達江邊之后方放慢步伐,緩緩地行進。在岸邊青薠間休息,迎著清風,陶醉在青天的氣色中,滿懷春意的心境為之搖蕩。然后,就開始追逐狡獸,數箭齊發,射中了輕捷的飛鳥。這時犬馬的本領發揮到極至,野獸被逐趕得足力困乏,看馬和駕車的人都使盡了自己的智慧和技巧。壯闊的圍獵氣勢,威懾著豹與虎,嚇壞了猛禽鷙鳥;奔馬的鈴聲響成一片,馬之馳騁,有如魚之騰躍,又似麋之角逐,踢倒了麕兔,踐踏了麖鹿。這些獸類都流汗沫,窘迫屈服;無傷而嚇死者,足足裝滿隨從的車子,這是一次規模最壯觀的狩獵,太子您能夠勉強起來干一場嗎?”
太子答道:“我的病未好,怕是不能夠吧!”但是這時他的眉間呈現出喜悅之色,漸漸這喜色幾乎布滿整個面孔。
吳客見太子有高興之色,就進一步進言道:“打獵時,篝火直沖至天上,兵車雷滾,旌旗舉揚,旗幟上都裝飾著彩色鳥羽和牛毛,整齊而眾多。大家為得所愛之野味,放開馬蹄追逐,爭先恐后。為攔捕野獸而焚燒過的地面異常廣闊,一眼望去看不到邊。然后把那些毛色純一,軀體完整的犧牲,送到諸侯宮門。”
太子道:“妙啊! 我愿意繼續聽下去。”
②獵后盛宴款客
客曰: “未既,于是榛林深澤,煙云闇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白刃硙硙,矛戟交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 掩蘋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膾炙。以御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必不悔,決絕以諾; 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而游乎?”
太子曰: “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 然而有起色矣。
一、詮詞釋句:
未既、闇莫、兕虎并作——未既,話未說完。既,盡也。闇莫,昏暗不明。闇,通“暗”。兕(sì四),一種類似犀牛的獨角野牛。作,出現。是說老虎同這種野牛,一齊都出來了。
毅武孔猛與袒裼身薄——前者說剛毅武烈而十分勇猛。后者說,裸露身子,親手搏取。袒裼(tǎn xī坦息),光著身臂。
收獲掌功與掩蘋肆若——前者是說收取獵物,記錄其功。掌,猶言掌管。掌功,記錄功勞。后者說,在薠草上鋪設席位,陳列香草。掩,蓋。蘋,當作“薠”。肆,陳設。若,杜若,香草。
為牧人席與羞炰膾炙——牧人,掌握園囿,牧養獸畜的小吏。席,席位,或酒席。此指如牧人般的野餐。羞,滋味美的食物。炰(páo庖),急火烹食。燴,細切肉。炙,燒烤。
涌觴并起與決絕以諾——涌觴,即滿杯。并起,齊舉。決絕以諾,是說事之決定,只憑一諾,決不猶豫。
貞信二句——說大家忠貞誠信之心,在所奏音樂聲中也體現出來。“金石”,此指樂器。
高歌二句——是說大家高聲歌唱,連呼萬歲之聲,歷久不絕。無斁(yì譯),不厭。
二、略述大意:
吳客道:“這還沒有完呢。那時叢林之間,沼澤深處,煙霧騰騰,野牛和老虎都跑出來了。那勇健的壯漢非常強悍,光著身子徒手沖上去搏斗。刀光閃白,矛戟紛雜。這時收取獵物的人,邊收取邊記功,并賞賜銀帛。還在薠草上鋪設席位,陳列香草杜若,為牧人設宴。宴上有美酒與佳肴,有細切的燒烤肉食款待賓客。盛滿酒的杯子齊舉,言語入耳動聽,都表示誠實無悔,說一不二。這些忠貞誠信之心,在所奏的音樂中也表現了出來。人們高聲歌唱,頻呼萬歲,久久不倦。這正是太子所喜愛的,您能否勉強起來去玩玩嗎?”
太子說:“我很高興跟你們去,就怕我這病人會成為你們大家的累贅。”
看來,太子的病情,已經有了起色。
第二層:觀濤
①曲江濤勢滾滾
客曰: “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 俶兮儻兮, 浩㲿瀁兮, 慌曠曠兮。 秉意乎南山, 通望乎東海; 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流覽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 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 莫離散而發曙兮,內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 澹澉手足,頮濯發齒; 揄棄恬怠,輸寫淟濁; 分決狐疑,發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酉農病酒之徒哉! 故曰: 發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 “善,然則濤何氣哉?”
一、詮詞釋句:
八月之望與廣陵之曲江——前者說,陰歷八月十五日。望,每月十五日。廣陵,即今江蘇揚州市。曲江,一說,即揚州城外長江的一段;一說,浙江錢塘江。
恤然與駕軼——恤然,驚恐之狀。駕軼,超越奔躍。
擢拔、揚汩、溫汾、滌汔——擢拔,提攜拔高。揚汩(yù育),迅速高揚的翻騰。汩,即迅速之狀。溫汾,盤旋結聚。滌汔(qǐ乞)蕩滌沖刷。
心略、辭給、縷形與其所由然——心略,心計與智慧。辭給,有口才。縷形,詳細描繪。其所由然,指江濤奔騰而來的過程與氣勢。
恍忽、聊栗、混汩汩——恍忽,即恍惚,迷茫不清。形容江濤浩蕩驚駭、不可辯識。聊栗,恐懼。混汩汩,混(gǔn滾),許多浪濤集聚一起。汩汩,波濤相擊的聲音。
忽慌、俶儻、浩㲿瀁、慌曠曠——忽慌,同“惚恍”。俶儻(tì tǎng涕淌),同“倜儻”,此指突起卓異姿態。浩㲿瀁(wǎng yǎng罔養),水深廣的樣子。慌曠曠,汪洋一片,無邊無際。
秉意南山與通望東海——前者是說集中注意于江濤所從出而滾滾涌來的南山。后者是說,一直望到東海。通,徹。
虹洞、極慮、崖涘——虹,“澒”的假借。澒洞,是說天水相連,混然一片。極慮,盡力想象。崖涘,邊際。涘(sì四),水邊。
歸神日母與汩與紛紜與繆——歸神,聚精會神。日母,即太陽。此指東方日出之處。意謂,把精神匯集于太陽光下。汩(yù遇)水流迅急的樣子。紛紜,紛亂。繆(liǎo了),通“繚”,糾結之意。
朱汜與中虛煩而益怠——朱汜(sì似),地名、無考。一說“南方水涯”。后句是說內心感到膩煩而漸漸倦怠。
莫離散、發曙與存心而自持——莫離散,指晚潮退去。莫,“暮”的本字。發曙,即曙發,指早潮的到來。曙,天明。存心而自持,是說江濤留給人們的印象永遠銘記在心。
澡概胸中等四句——概,通“溉”。此處之澡、概、灑、澹、澉(hǎn喊),都是洗滌的意思。練,漂洗。藏,通“臟”,內臟。頮濯發齒,洗滌頭發牙齒。頮(huì惠),本指洗臉,此泛指洗滌。
揄棄恬怠等四句——揄(yú余)棄,拋棄。恬怠,懶散。輸寫,排除。寫,同“瀉”。淟(tiǎn舔)濁,污垢。分決,判明。發皇耳目,觀濤后可以使耳目明聰。皇,明。
淹病滯疾與傴、躄、發、披——淹病與滯疾,都指久纏不愈之病。傴(yǔ羽),駝背。躄(bì必),跛足。發、披,均為張開之意。
發蒙解惑與直、眇——發蒙解惑,語出黃帝《內經素問》:“發蒙解惑,未足以論也。”蒙,不明。直,僅是。眇(xiǎo秒),微小、細微。
然則濤何氣哉——那么,濤是一種什么樣的氣象呢?
二、略述大意:
吳客道:“在八月十五日,我們將同諸侯們,以及來自遠方的朋友、兄弟,一起去廣陵曲江觀濤。起初,還不曾見到濤的形狀,但僅就水勢所到之處,即令人驚訝不止了。看那水力所凌駕的、所提拔的、所翻滾的、所結聚的、所沖蕩的,縱然有才能、有辯技的人,也難有詳描細述。瞧瞧眼前狀況,不免目眩神亂,心魂震蕩。浪濤滾滾而來:開初,迷茫一片;少時,驚濤駭浪聚在一起,卓然異態;忽然聲勢浩大,曠遠無際,像似要凌駕南山,直望東海。看那浪濤,似乎要聳沖九天,水天一色,混混茫茫,盡量發揮你的想象,也不知涯邊何處?這時的奇觀異景是無窮無盡的,把注意力集中地落在了東方日出之處:浪頭急速乘流而下,未知奔向何處才息;浪濤沖向南岸后遠逝,使觀濤的人在緊張后更感倦怠,但這個印象久留不散,直到天明,然后才讓心神安了下來。這時,就在這時,胸中感到滌蕩,五臟經受沖刷,有如洗完了手足,又潔凈了顏面和發齒。從而,驅除了倦勞,去盡了污垢,消除了困惑,開朗了耳目。在這個當兒,即使是久病之人,也會挺直駝背,抬起跛腳,張開瞽目,打通聾耳,前往觀賞它的,何況只是一些小煩悶和酒病呢?至于那些啟發稚蒙,解除迷惑,都不必再說了。”
太子聽了高興地說:“妙,很妙! 那么,濤究意是一種什么樣的氣象呢?”
②江濤似神而非神
答曰: “不記也,然聞于師曰,似神而非者三: 疾雷聞百里;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 山出內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 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 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 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 純馳皓霓,前后絡繹,颙颙卯卯,椐椐強強,莘莘將將; 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礚,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郁,闇漠感突; 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 遇者死,當者壞。初發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 回翔青篾,銜枚檀桓,弭節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 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 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發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于藉藉之口; 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云亂; 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 平夷西畔。 險險戲戲, 崩壞陂池, 決勝乃罷。 汩潺湲,披揚流灑。橫暴之極; 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愴焉。此天下怪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
太子曰: “仆病未能也。”
一、詮詞釋句:
不記也與似神而非者——前者是說,不見于記載。后者說,看起來似有神助,其實并非神力促成的。
疾雷等五句——疾雷,突發的響雷。出內,即吞吐。內,通“納”。這幾句是說江濤之氣勢:①聲如疾雷,響傳百里;②使江水倒流,海水上潮;③又像霧氣從山口出入,日夜不息。
衍溢漂疾與洪淋淋與浩浩溰溰——衍溢,平滿。漂疾,流動很快。洪淋淋,此“洪”指浩蕩的潮水,如山洪那樣的流下來。喻指潮頭自半空下瀉之狀。浩浩,深廣貌。溰溰(yí沂),一片潔白。
帷蓋與騰裝與旁作與勒兵——帷蓋,指車帷與車蓋。也即車子周圍幕布和蓬頂。騰裝,束裝前進。此喻浪濤有如裝備齊整的軍隊奔騰向前。旁作,橫出,指橫流而涌起的浪頭。勒兵,布署指揮軍隊。勒,指揮。
六駕蛟龍與太白與純馳與浩霓——六駕蛟龍,喻潮頭涌來如六龍駕車。太白,此指河伯。純馳,一味奔馳。純,專也。浩霓,白色的虹霓。李善注引賈逵《國語》注曰:“純,專也。”又說:“浩霓,即素霓也。波濤之勢,若素霓而馳。言其長也。”
前后駱驛等四句——駱驛,即絡繹,前后相接。颙颙卬卬(āng昂)形容江濤高大之狀。椐(jū居)椐強強,言江濤前后相逐的樣子。莘莘,眾多的樣子。將將,同“鏘鏘”,相激之聲。
訇隱匈礚與軋盤涌裔——訇,通“轟”。匈,通“洶”。礚,通“磕”。這是象聲詞。言江濤沖擊之聲。軋盤涌裔,言波濤相互傾軋盤漩、奔奪流涌之狀。原,本。當,擋。
滂渤怫郁與闇漠感突——前者形容江濤受阻后發生的洶涌激蕩的樣子。后者言江濤沖擊翻騰。感,通“憾”。
上擊下律與蹈壁沖津——律,通“硉”(lù鹿),自高處滾石而下。上擊下硉,形容江濤時而沖擊上涌,時而由半空落下。蹈壁,是指江濤拍打崖壁。沖津,沖擊渡口。
窮曲隨隈與逾岸出追——隈,江河彎曲之處。逾,越過。追,古“堆”字,此指沙堆。兩句是說,在那江灣曲曲折折的地方,也無所不到,甚至跨越江岸,沖出沙堆。
或圍之津涯等二句——或圍,一般認為古地名,今無考。津涯,水邊。“荄軫谷分”,荄(gāi該),通“陔”,山垅。軫,轉動。是說江流遇到山垅或川谷而回轉分流。
回翔青篾等二句——回翔,回旋。“青篾”與下句“檀桓”,均為地名,具體無考。一說,青篾,為車名,篾,通“幭”(miè滅),以織物為幔的車子。檀桓,猶“盤桓”,回旋之狀。銜枚,行軍時口銜橫木,不作聲息。此喻浪濤無聲前進。
弭節伍子之山與通厲骨母之場——弭節,緩步行進。通厲,即遠行。伍子之山,即“伍子山”,因伍子胥而得名。骨母,當為“胥母”之誤。江蘇吳縣西南有胥母山。胥母之場,即指祭拜伍子胥的祠廟。
凌赤岸與篲扶桑——凌,上。赤岸,李善注:“似在遠方。”一說,即廣陵地名,于今江蘇六合縣東。篲(huì惠),掃帚。此有掃蕩之意。扶桑,有二說,一說是指《山海經》中所說:“湯谷上有扶木,扶木者,扶桑也。”即神話中之樹名;一說,當為“柴桑”之誤,即今江西九江西南的古柴桑。
誠奮厥武與沌沌渾渾與混混庉庉——言江濤確實奮發了它的威勢。厥,此為代詞,指江濤。武,威勢。沌沌渾渾與混混庉庉(tún囤),前者言江濤相逐流進之貌;后者寫江濤翻滾互擊之聲。
發怒庢沓與清升逾跇與侯波奮振——庢(zhì至)沓,被阻礙而沸涌而起。庢,阻礙。沓,沸涌。清升逾跇(qì氣),清波揚起,一浪超過一浪。逾跇,即超越。侯波,陽侯之波,即大波。陽侯,傳說中大波之神。
會戰于藉藉之口——是說江水過隘口之時,前波受阻,后波涌上,前后相撞,形如交戰。藉藉,當指沿江港灣口岸。
紛紛翼翼、覆虧、平夷——紛紛翼翼,雜亂眾多。覆虧,傾覆虧蝕。平夷,橫掃、蕩平。
險險戲戲與陂池與汩——險戲,當作“崄”,高聳傾斜樣子。 陂(pí皮)池,陂是“陁”之假借,即斜坡。 汩(jié yù潔遇),波濤相激蕩之狀。
沋沋湲湲與蒲伏連延——沋沋(yóu尤)湲湲,指魚鱉仰翻漂浮之狼狽相。蒲伏,通“匍匐”,爬伏。連延,接續不斷。是說水勢沖擊使得水中魚類不自主地起伏不止。
踣與洄闇與詭觀——踣(bó伯),仆倒。洄闇,驚恐失智之狀。詭觀,奇觀。
二、略述大意:
吳客道:“那是不見于記載的。不過,我曾經聽到老師說過,濤有三點似神非神。這就是:其一,濤聲如突發的響雷,隆隆之聲傳達百里之遙;其二,江水倒流,海潮上涌;其三,山中云氣吞吐,晝夜不息。初時,江水平滿,流得極快,然后波起浪涌。起始,洪水淋淋而下,有如許多白鷺在降落。再進一步,當浪頭像云堆那樣紛亂涌起,恰如裝束整齊的大軍奔騰向前;當兩旁江流忽然涌起,潮頭急速上揚,如主將乘著輕車指揮軍隊一樣。駕車的是六條蛟龍,跟著太白河神向前邁進;又像白色霓虹接續不斷往前奔去。那狀況是: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挨挨擠擠。又見那江濤重重疊疊似堅壁,猶如千軍萬馬的行列,巨響轟隆,彌天沸騰,洶涌澎湃,勢不可擋。再看江河兩岸,受阻之濤,洶涌激蕩,盛氣沖突,時而上沖,時而跌落。正如勇壯戰士,猛撲無畏,沖營搶渡,連小灣小汊,也無處不到;跨過崖岸,越過沙灘,使遭遇者死亡,阻擋者崩潰。開始時,從或圍渡口出發,逢山垅就回轉,遇川谷即分流。江濤初起時,至青篾則盤桓回旋,到檀桓則無聲急進,直至伍子山時,速度減慢了,遠赴胥母山戰場。登上南岸,掃蕩柴桑,橫沖直撞,響如滾雷,狀如狂怒。這里的浪濤擺足了威勢,巨流滾滾,好似奔馬;水聲隆隆,猶如擂鼓。江濤在岸相接處受阻時,又發狂怒:上升遠蹈,大波揚起,一浪壓過一浪,在藉藉隘口又大戰了起來。這時,鳥不及起飛,魚不及轉身,獸不及逃逸,紛紛擾擾,如波滾云飛那樣雜亂。朝前,掃蕩南山;轉身,沖擊北岸,丘陵即時顛覆,西岸也被蕩平。高聳的大浪,破壞了江堤,直至全勝方休。然后,即急速地傾瀉,任意泛濫橫暴之極。水勢之兇殘,連魚鱉都不能自主,起伏不止,一股翻仰漂浮的狼狽相。這種景象,連神物都感驚駭,真是難以盡述,實在令人驚倒,嚇得神智不清。這是天下最罕見的奇觀。太子能否勉強去看看呢?”
太子道:“我精神不好,還是不能去啊!”
末段:擬請圣賢論道,太子霍然病愈
客曰: “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 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
于是太子據幾而起,曰: “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 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一、詮詞釋句:
奏方術之士與資略——奏,進。引申推薦。方術之士,有道術的人。資略,資望與智略,即望高謀深。
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yuān淵)、詹何之倫——這些都是戰國時期的思想家。倫,類。
精微——精深微妙之道理。
孔、老覽觀與孟子持籌而算——對此兩句的解釋有兩說,前句,一說“讓孔子、老子談其學說而供太子觀覽”;一說,“讓孔子和老子對上述諸人的言論進行審閱鑒定”。后句,一說,“讓孟子手持籌簽而為太子謀劃”,又一說“讓孟軻用算籌來考核一下。”我認為這兩句的句意,都以第二說為是。因為原文是分了層次的,先由莊周諸人“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然后請孔子、老子審覽,再由孟子“籌算”,不應混為一談。籌,古代計算工具。
據幾與渙乎與涊然與霍然——據幾,即扶著幾。幾,矮桌子。渙乎,即渙然,言疑慮消失,全然醒悟之狀。涊(niǎn碾)然,出汗貌。霍然,突然,有疾速之意。這句是說,突然間許多病都消解了。
二、略述大意:
吳客道:“我要為太子推薦有道術、有才智的人,如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和詹何之類,讓他們先談談天下最精深的道理,討論一下萬物、萬事的是非;然后請孔子、老子來做總的審覽,再讓孟軻拿籌簽來稽核一番。這樣,一萬個問題也錯不了一個。這是天下最切要、最精深的妙論了,太子您是否要聽聽?”
于是,太子即扶著幾案站了起來,說:“我現在一切疑慮都消散了,好似已經聽到了圣人和辯士的妙論。”這時他出了一身透汗,忽然間老病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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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枚乘《七發》(節選)這篇辭賦,我覺得還有兩點要再說一說:
第一、枚賦在漢賦發展中的作用及地位
前邊已經講到漢賦的整個發展過程有三個階段,而賈誼和枚乘是其第一階段(即肇始階段)的主要作家。他們在漢賦發展所起的作用各有側重:賈賦的貢獻在于創立,使漢賦開始有了自己的面貌;而枚賦在于確立,也就是說枚賦(以《七發》為其代表)使漢賦起著定型化的巨大作用。如果,我們認真閱讀《七發》可以見出后來漢大賦的若干特征。如果說,賈賦是從詩體的“楚辭”向文體的漢賦轉型的過渡形式,那么,枚賦則是從漢初騷體賦向鼎盛期的漢大賦過渡的一道橋梁。因此說,以《七發》為代表的枚賦,在漢賦發展史上,當具有不可忽視的特殊地位。再說,從后來東漢、魏晉許多名家的仿作,如《七激》、《七辯》、《七啟》、《七釋》和《七諷》等名目約近二十來篇,成了“七體”的歷史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枚賦已經為后來的漢大賦奠定了基礎。這就是:①問答體的程式化;②鋪采摛文,成了辭賦的基本手法;③揭露批判,潛藏著“勸百諷一”之兆;④堆砌藻飾,好用奇辟冷字等。這些都可以從后起的漢大賦中見到,并有了很大發展。當然,這不是說《七發》已經具備了與大賦完全相同的特征。這只是說,它已潛藏著某些苗頭和可能性。事物的可能性,都有它的兩面性,可以變好,也可以變壞。其實,漢大賦,后來成了只為統治者宣揚“德威”的御用之物,同《七發》原有的批判精神,恰恰是背道而馳的。
第二、“觀濤”一段的精彩之處何在?
《七發》全文的層次、結構都是很清晰的:除了開頭序曲和末尾的點旨之外,中間六段,全為太子陳述六件“快事”,即:一寫音樂的動聽,二寫飲食的可口,三寫車馬的名貴,四寫宮苑的奢華,五寫田獵的壯觀,六寫觀濤的氣象。這六段做的是反面文章,反話正說,只有首尾兩段才是正面議論。從藝術角度衡量,六段文字,“觀濤”一段最為出色,其次是“田獵”。而“觀濤”所以居首,是由于它具有以下幾點:
首先,它在全文的架構中所占篇幅最大,作者為之出力也最大,是作為“重中之重”的組成部分,化了大力和心機來描寫“江濤自然現象”的種種情狀,寫得十分精彩。
其次,“觀濤”一段的精采之處不少,而最主要的——
一是,排比鋪陳是辭賦的基本手法,但運用有度。它不像后來若干大賦那樣任意排比,分類窮形極貌,造成辭章繁雜,文字堆垛。它的使用是有度的,即:在排擺事物時,遵循一個原則:有益多擺,無益少擺,有害不擺,運用起來很有分寸。這就避免了后來漢賦的那種“呆板”弊病。
二是,重于敘事狀物,但不忘寫人、寫心。作者認為,觀賞“濤景”這種自然現象,是有助于人們“發蒙解惑”的。因此,它在寫江濤中,就注意寫“看濤的人”,寫“觀濤之心”,也即寫觀濤者的心態與理路。文中就有“澡溉胸中,灑練五臟……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皇耳目”等語,說明觀濤,能起著使身心健康的作用,發掘了自然現象中的積極因素。
三是,表現手法的多樣化。主要是描摹視角的多變和狀寫對象的比擬化。這在文中處處可見,在寫江濤的形狀、動態和氣勢上,處處變化多端:有寫江濤出現之始態,又寫江濤高潮之狀,還寫江濤漸漸遠去等全程情狀。在摹寫江濤運動狀況時,從東方日出處寫起,寫到大張聲勢,奔騰咆哮,橫沖江岸后,滔滔呼嘯而逝;有時寫從津口出發,逢山回轉,遇谷分流和盤桓不前,以及低速無聲流淌等各種狀貌與聲勢。當寫它的本性時,注意到“水”之兩面性,既寫出江濤運動的“善美”的一面,也寫了它的“丑惡”的一面。江濤發怒時,上赤岸,覆丘陵,掃柴桑,夷西畔,毀堤防,甚至大波揚起,使鳥獸魚鱉不得逃生,殘暴面目畢露,使人們發昏,使神物驚駭。在狀物手法上,也是比況迭出,有色有聲,使無形者具體化,有形者形象鮮明。比如:寫了“白鷺飛翔”“霓虹奔馳”等種種形象比擬,使文章既生動又通俗。另外,文中多處綴以迭詞連用,如“浩浩溰溰”、“椐椐強強”、“沌沌渾渾”和“紛紛翼翼”、“險險戲戲”等等,也讓辭賦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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