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唐宋五代詞·李煜·憶江南》李 煜
李 煜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①,車如流水馬如龍②。花月正春風(fēng)。
注釋 ①上苑:漢代長安有上林苑,司馬相如曾作有《上林賦》,本詞中是指宮中的苑囿園林。②“車如流水”一句:語出《后漢書·明德馬皇后紀(jì)》:“車如流水,馬如游龍。”
狩獵人物圖(局部) 【元】趙雍 美國圣路易斯美術(shù)館藏
鑒賞 這是李煜亡國入宋后寫的一首憶舊詞。原作二首,內(nèi)容相近,這一首歷來為人傳誦。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多少恨”,也就是說無限恨,開頭陡起,一下子就將情緒提到了一個高度。作者恨什么?是昨夜夢中情景嗎?當(dāng)然不是,而是恨昨夜做了這個夢。夢中情景固然是他心中眷念,可夢境的美好也殘酷地提醒了他現(xiàn)實有多難堪,以致于作者竟怨恨起昨夜這個美夢來。這兩句看似直白淺顯,實則縈紆深沉,且為下文設(shè)置了懸念,作者究竟夢見了什么?
以下三句詳述夢中昔時游樂盛況,由“還似”二字領(lǐng)起,直貫以下十七字。此處的“似”字,一作“是”,相較而言,前者更佳。既是醒來后回想夢中情景,自然無法一一確鑿,“是”字過于落實,不如“似”字與上文“夢魂”呼應(yīng),更為靈動。“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上苑指古代帝王的苑囿,游獵之所。“車如流水馬如龍”言車馬之盛,語出《后漢書·明德馬皇后紀(jì)》:“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游龍。”蘇颋《公主宅夜宴》中也有成句:“車如流水馬如龍,仙史高臺十二重。”兩句極言上苑內(nèi)車馬喧闐、人聲沸騰,也折射了作者昔日的帝王生活多么熱鬧紛繁。
夢境中作者不僅重溫了在上苑游樂的情形,而且正逢春景盛時,“花月正春風(fēng)”。這五個字渲染了一派花團錦簇,暖風(fēng)蕩漾的春日景致,更是一種象征:美麗的景物煥發(fā)勃勃生機,這也恰是作者生命中最美妙、最快意的時刻。“花月”“春風(fēng)”之間所用“正”字,可與李煜另兩首詞作中的“閑夢遠,南國正芳春”“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對照體味。后兩者的“正”字,都給人帶來輕快恬適的感覺,引著讀者進入下文描繪的勝境。本詞中的“正”字,單獨地看,在情緒上也是歡樂的,景之濃麗,情之歡愉,一并呈現(xiàn);然而將這里歡樂情緒的高點與開頭的“多少恨”一對比,強烈的傷感甚至絕望情緒瞬間迸發(fā)。夢中所有的繁華、美好、歡快都只能引發(fā)作者對自己當(dāng)下凄涼處境的悲慨與哀鳴,都是為了反襯眼前的“多少恨”。這恨,是再無法擁有優(yōu)游生活的恨,是失去自由淪為階下囚的恨,更是亡國之恥、深仇大恨……如此運用“正面不寫寫反面”的手法就產(chǎn)生了極大的藝術(shù)張力,無怪乎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中評此詞“正面不著一筆,但以舊樂反襯,則今之愁極恨深,自不待言”。
唐先生還評論說:“此類小詞,純?nèi)涡造`,無跡可尋,后人亦不能規(guī)摹其萬一。”(《唐宋詞簡釋》)這也就是說,并非只要掌握或運用相同的藝術(shù)手法,就能獲得與李煜此詞一般的神采,因為這其中還有一個關(guān)鍵因素,即“純?nèi)涡造`”,是“無跡可尋”的。試想,一個原本極富貴、極放縱的皇帝,一下子變成了極不自由、備受屈辱的階下囚,這種外來的突變豈是普通人能遭遇的?再者,李煜生就具有極高的文學(xué)天才和濃郁的“詩人氣質(zhì)”,面對自己前后迥異的生活境遇,自然生發(fā)出強烈的“感情勢差”來,這就表現(xiàn)為他在本詞中大起大落的情緒和筆勢。后人即使能肖李煜作品之貌,也無法得其神,因為他與他的作品是文學(xué)史上的唯一。(劉玉潔)
集評 唐圭璋:“夢中盛況,只用‘還似’綰住,靈動異常。”(《詞學(xué)論叢·論詞之作法》)
鏈接 周文矩的《重屏?xí)鍒D》等畫作表現(xiàn)南唐君臣的風(fēng)雅生活。周文矩是南唐時期的著名宮廷畫家,他工于畫人物、山水。他的代表作《重屏?xí)鍒D》,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傳神地描繪了南唐中主李璟和三個弟弟弈棋的情景,畫面中充盈著高雅而融洽的氛圍,就畫意來看,其內(nèi)容完全是出自白居易《偶眠》一詩。他與高沖古、董源、朱澄、徐崇嗣等南唐宮廷畫家合作的《賞雪圖》,則生動形象地描繪了南唐保大五年(947)元旦,中主李璟與兄弟、近臣在大雪中宴飲賦詩的場景。
憶江南
李 煜
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①。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②。腸斷更無疑。
花影吹笙圖 【清】趙冕
注釋 ①橫頤:淚水橫溢到下巴上。頤:下巴。②鳳笙: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聲音·笙》:“《世本》:‘隨作笙。’長四寸,十二簧,象鳳之身,正月之音也。”后遂以“鳳笙”一詞代指笙。李白《襄陽歌》:“車傍側(cè)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
鑒賞 這首詞與“多少恨”作于同時,皆為李煜亡國降宋以后之詞。兩首詞主題一貫,不過作法不同。前一首因夢昔時春游苑囿車馬之盛況,醒而含恨,是從快樂的情景生出傷心的情緒。這一首或謂“念舊宮嬪妃之悲苦,因而作勸慰之語”(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或謂作者個人的“傷心垂絕之音”(唐圭璋《唐宋詞簡釋》),無論哪一論點,都表明此詞是從正面表現(xiàn)悲戚之懷。如果說“多少恨”是作者在飲泣,那么此首則是作者的哭訴與悲啼。
整首詞三次重復(fù)“淚”字,而且句句包含淚水。起句“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直觀地描述了一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傷心人的形象,“斷臉復(fù)橫頤”是“多少淚”的具體表現(xiàn),“復(fù)”字有連綿不斷意。后主在汴,嘗謂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可與此詞印證。流淚是人傷心無助時的一種自然表現(xiàn),也是宣泄情緒緩解痛苦的一種方式。對于李后主來說,家國滅亡,身為臣虜,這是他心中無法言說之痛;昔為人主,今為囚犯,命運何至于這般大起大落,細想則悲從中來。他既無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又要經(jīng)受內(nèi)心的一次次沖撞與叩問。痛哭反映了他心中有無窮難言之隱,同時也是他暫時獲得精神解脫的方式。
正因為這樣,“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在啼哭時,就不要訴說傷心事了,也不想聽到輕松愉快的笙簫,否則只會使人越發(fā)傷心。結(jié)句“腸斷更無疑”,沉哀入骨,筆力甚重。“腸斷”一詞,語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多以此詞形容極為傷感,南朝梁江淹《別賦》就有“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一句。“更”字頗有意味。既用“更”,則表明有對比,詞中即包含了兩組對照:若在情緒平靜的時候,訴說心事或者聽聞鳳笙,或許還不至于太傷心,但是在“淚時”,必定白白地惹出許多傷感。同樣地,若痛哭的時候獨自一人靜靜地流淚,或許情緒能較快得到平復(fù),但是此時若“和淚”說心事,聽笙吹,那么真是“腸斷無疑”了。
人謂后主亡國后的詞作一片憂思,言其語真切,出自肺腑,乃是血淚之作。綜觀這首小詞,開頭“直揭哀音,凄厲已極”(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之后沉憤決絕,傷心難抑,詞句之間淚光盈盈。這一闋詞與“多少恨”同一主題,各有特色,但各家選本常錄“多少恨”而遺此詞。清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云:“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以此語衡量二詞,“多少淚”恐失在“太過”。又清沈祥龍《論詞隨筆》云:“含蓄無窮,詞之要訣。”兩詞相較,“多少淚”似乎又“太淺”,不夠含蓄。“多少恨”之得,即在于詞句篇章之間有余味,情感控制方面也是“恰夠消息”。(劉玉潔)
集評 清·陳廷焯:“后主詞一片憂思,當(dāng)領(lǐng)會于聲調(diào)之外。君人而為此詞,欲不亡國得乎?”(《詞則·別調(diào)集》卷一)
劉永濟:“昔人謂后主亡國后之詞,乃以血寫成者,言其語語真切,出于肺腑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唐圭璋:“此首直揭哀音,凄厲已極。誠有類夫春夜空山,杜鵑啼血也。”(《唐宋詞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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