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唐宋五代詞·白居易·憶江南》白居易
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①。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②,郡亭枕上看潮頭③。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④。吳酒一杯春竹葉⑤,吳娃雙舞醉芙蓉⑥。早晚復相逢。
山水圖(局部) 【明】 文嘉 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①諳(ān):熟悉。②桂子:桂花。宋之問《靈隱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白居易《留題天竺靈隱兩寺》:“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③郡亭:指杭州郡守衙署內的“虛白亭”。白居易《郡亭》詩云:“況有虛白亭,坐見海門山。”潮頭:指杭州著名錢塘江潮。④吳宮: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西南郊靈巖山上,春秋時期吳王闔閭修建,吳王夫差時又加增筑。后來,夫差在姑蘇臺上修建館娃宮,與西施在宮中徹夜嬉戲。《吳越春秋》記載曰:“闔閭城西,有山號硯石山……上有館娃宮。”⑤竹葉:酒名,即竹葉青酒。杜甫《九日》(其一):“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⑥吳娃:吳地的年輕女子。吳方言中將年輕女子稱為“娃”。
鑒賞 白居易原籍山西太原,后遷到陜西渭南。少年時代在戰亂的顛沛流離中度過,十一歲時曾離鄉避難于江浙地區,人仕后中年曾貶居江州(今江西九江),晚年又先后任杭州、蘇州刺史,因此他的一生中沿運河往返南北,對江南地區十分熟悉與熱愛。回到洛陽后,他寫了不少懷念舊游的詩作,如《見殷堯蕃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因繼和之》云:“江南名郡數蘇杭,寫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猶苦憶,我為刺史更難忘。境牽吟詠真詩國,興入笙歌好醉鄉。為念舊游終一去,扁舟直擬到滄浪。”白居易現今可考的詞多半為晚年所作,其中充溢著濃郁的江南文化情調。這三首詞就寫在開成三年(838)六十七歲的時候。
看潮圖 【清】 黃易
第一首詞泛憶江南,寫春景。要用寥寥數語就形象地寫出江南春景,是十分困難的。以往的詩人寫春,都是用“柳枝”“杏花”“鶯鳥”等具有特別象征意義的景物,如杜牧的“千里鶯啼綠映紅”(《江南春絕句》)等。白居易也曾寫過這些“鶯”“花”的名句,如“幾處早鶯爭暖樹”“淺草才能沒馬蹄”(《錢塘湖春行》),但是這首《憶江南》卻換了一個角度,以“江”為中心展現迷人春色。
小詞一開口就“江南好”,正是因為這“好”,才不能不“憶”。“風景舊曾諳”一句,既說明了江南風景好,也說明這是自己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感受過的好,因此在自己的意識里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日出”“春來”是互文見義。在那寬闊浩蕩的江面上,朝陽初升,火紅的霞光映照江水,如同一片盛開的紅花;大地春回,清澈的江水湛藍、碧綠。這一派在北方黃土地上看不到的美景,怎能不令詩人永遠懷念! 在很多人的解釋中,都把“日出江花紅勝火”的“江花”解釋為“江邊的鮮花”,其實這是不正確的。白居易這首詞是集中地描寫江南的“水”,并不涉及“花”。鮮花的紅,是它固有的顏色,無須依賴“日出”,也不必與“江”聯系,北方同樣有“紅勝火”的鮮花,因此這花紅似火并不能算寫出了江南的特色。只有南方波光粼粼“滿江紅”的美景,才是真正的“日出江花紅勝火”的景象。而此時的洛陽,春寒料峭,冬天的腳步似乎還沒有完全走開,也欣賞不到“江水綠如藍”的輕快小景,讓他怎能不懷念江南的親切? 怎么能不從內心深處贊嘆“江南好”呢?所以詞雖結束,卻余情搖漾,自然引出第二三首。
第二首緊承前首結句“能不憶江南”,以“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開頭,將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偌大一個杭州,那么多可以回憶的場景,但是按照小令的結構,卻只能選取兩句,這需要選擇最具代表性、也令詩人感受最深的東西:錢塘大潮和月中桂子。
宋錢易《南部新書》里說:“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白居易在做杭州刺史的時候,也很想拾幾顆“月中桂子”。《留題天竺靈隱兩寺》詩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自注云:“天竺嘗有月中桂子落,靈隱多海石榴花也。”于是當他把回憶的鏡頭移向杭州時,就出現了一個動人的“山寺月中尋桂子”畫面,天竺寺里,桂花飄香,詩人徘徊月下,流連于桂花叢中,看是否真的有桂子從月中落下。其關鍵在一個“尋”字,使得詩中有人,景中有情,引人入勝。
如果說天竺寺有月中桂子飄落可能是神話傳說,那么浙江大潮卻是實有的奇觀,所以上句說“尋”,而下句則說“看”。浙江流到杭州城東南,稱錢塘江,又東北流,至海門入境。自海門涌入的潮水,十分壯觀。《杭州圖經》載:“海門潮所起處,望之有三山。”所以作者在杭州作刺史的時候,在郡衙里的亭子就能看見錢塘大潮的壯麗景色。這兩句詞,都是有人有景,以人觀景,人是主體,也正是這樣,使所有的景色都有了靈動的活潑。
第三首照應第一首的結尾和第二首的開頭,以“江南憶,其次憶吳宮”開始,將回憶的鏡頭又轉回蘇州,追憶蘇州往事。“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一面品嘗美酒,一面欣賞美女。“春竹葉”是對吳酒一杯的補充,在這里可以理解為春天釀制的美酒,“醉芙蓉”是對“吳娃雙舞”的形象描繪。以“醉”帶“芙蓉”,是說那花兒像醉酒的美人般紅艷。“娃”,美女也。西施也被稱為娃,吳王夫差為她修建的住宅,叫“館娃宮”。開頭不說憶蘇州而說憶吳宮,就是為了與下文相協,也為了喚起讀者對這位絕代美人的聯想。
這三首詞,從今日到往昔,從洛陽到蘇杭,時間、空間的跨度都很大。每一首的前兩句都是身在洛陽,卻神往江南。中間兩句都是江南典型美景,詞人回憶著曾經的種種,結局都是回到今天,希望那些美好的記憶都能變成現實。三首小詞通俗、明朗、真摯,音韻悠揚,有濃郁的民歌風味。每首小詞各具首尾,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但各首之間,又前后照應,構成有機整體,具有很高的藝術技巧。(朱銘)
集評 明·沈際飛:“較宋詞自然有身分,不知其故。”(《草堂詩馀別集》卷一)
明·卓人月:“徐士俊云:非生長江南,此景未許夢見。”(《古今詞統》卷一)
日本·近藤元粹:“詩馀上乘。”(《白樂天詩集》卷五)(以上第一首)
明·卓人月:“徐士俊云:胸中有丘壑。”(《古今詞統》卷一)
日本·近藤元粹:“藹然之情可掬。”(《白樂天詩集》卷五)(以上第二首)
日本·近藤元粹:“春竹葉、醉芙蓉,對法奇巧。”“香山所憶,恐推吳娃于第一。”(《白樂天詩集》卷五)(第三首)
鏈接 白居易與江南。白居易于長慶二年(822)七月出任杭州刺史,十月到任,直至長慶四年五月任滿后方才離開。次年,即寶歷元年(825)三月,出任蘇州刺史,五月到任蘇州,第二年因目疾免事回到洛陽。他在杭州、蘇州刺史任上,造福一方百姓,興修水利,疏浚河道,在兩地都留下了“白堤”。杭州白堤在西湖,蘇州白堤(又名“白公堤”)即后世聲名遠播的山塘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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