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蘇武傳
班固
武,字子卿(1)。少以父任(2),兄弟并為郎(3),稍遷至栘中廄監(4)。時漢連伐胡(5),數通使相窺觀(6)。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7),前后十余輩(8)。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9)。
天漢元年(10),且鞮侯單于初立(11),恐漢襲之(12),乃曰(13): “漢天子,我丈人行也(14)。”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15),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16),因厚賂單于(17),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18),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19)。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20),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21)。
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22)。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 (23)。及衛律所將降者(24),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25)。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26),私候勝(27) ,曰: “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28)。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29)。”張勝許之(30),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31)。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32),其一人夜亡(33),告之(34)。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35)。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36)。張勝聞之,恐前語發(37),以狀語武(38)。武曰: “事如此,此必及我(39)。見犯,乃死(40),重負國(41)。”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42)。單于怒,召諸貴人議(43),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44): “即謀單于,何以復加(45)?宜皆降之(46)。”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47)。武謂惠等: “屈節辱命(48),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毉(49)。鑿地為坎(50),置煴火(51),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52)。武氣絕,半日復息(53)。惠等哭,輿歸營(54)。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55)。
武益愈(56)。單于使使曉武(57),會論虞常(58),欲因此時降武(59)。劍斬虞常已(60),律曰: “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61),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62)。”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 “副有罪,當相坐(63)。”武曰: “本無謀(64),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65),武不動。律曰: “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66),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67),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 “女為人臣子(68),不顧恩義,畔主背親(69),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70),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71),屠為九郡(72); 宛王殺漢使者(73),頭縣北闕(74); 朝鮮殺漢使者(75),即時誅滅(76) 。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77),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78),白單于(79)。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80),絕不飲食(81)。天雨雪(82),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83),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84) ,使牧羝(85),羝乳乃得歸(86)。別其官屬常惠等(87),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 廩食不至(88),掘野鼠去實而食之(89)。杖漢節牧羊(90),臥起操持(91),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92)。武能網紡繳(93),檠弓弩(94),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95)。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96),武復窮厄(97)。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98)。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99) 。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 “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100),故使陵來說足下(101),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102),信義安所見乎(103) ? 前長君為奉車(104),從至雍稢陽宮(105),扶輦下除(106),觸柱折轅(107),劾大不敬(108),伏劍自刎(109),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110),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111),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112),詔使孺卿逐捕不得(113),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114),陵送葬至陽陵(115)。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116) 。獨有女弟二人(117),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118),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119),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120)。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121),法令亡常(122),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123),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124)?愿聽陵計,勿復有云。”武曰: “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125),位列將(126),爵通侯(127),兄弟親近(128),常愿肝腦涂地(129)。今得殺身自效(130),雖蒙斧鉞湯鑊(131),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132),子為父死,亡所恨。愿勿復再言。”
陵與武飲數日,復曰: “子卿壹聽陵言(133)。”武曰:“自分已死久矣(134)。王必欲降武(135),請畢今日之驩(136),效死于前(137)。”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138):“嗟乎! 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139)。”因泣下霑衿(140),與武決去(141)。陵惡自賜武(142),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
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 “區脫捕得云中生口(143),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144)。”武聞之,南鄉號哭(145),歐血(146)。旦夕臨(147),數月。
昭帝即位(148),數年,匈奴與漢和親(149),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150)。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151),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152)。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153),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154)。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155): “武等實在(156)。”
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 “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157),丹青所畫(158),何以過子卿! 陵雖駑怯(159),令漢且貰陵罪(160),全其老母(161),使得奮大辱之積志(162),庶幾(163)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164)。收族陵家(165),為世大戮(166) ,陵尚復何顧乎(167) ? 已矣! 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168)! ”陵起舞,歌曰: “徑萬里兮度沙幕(169),為君將兮奮匈奴(170)。路窮絕兮矢刃摧(171),士眾滅兮名已隤(172)。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173),前以降及物故(174),凡隨武還者九人(175)。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176)。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177)。拜為典屬國(178),秩中二千石(179),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180),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181)。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武來歸明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主謀反(182)。武子男元與安有謀(183),坐死(184)。初,桀、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185),數疏光過失予燕王(186),令上書告之。又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無功勞(187),為搜粟都尉(188),光顓權自恣(189)。及燕王等反誅,窮治黨與(190)。武素與桀、弘羊有舊(191),數為燕王所訟(192),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193)。霍光寢其奏(194),免武官。
數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與計謀立宣帝(195),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196)。久之,衛將軍張安世薦武明習故事(197),奉使不辱命,先帝以為遺言(198)。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199),數進見,復為右曹典屬國(200)。以武著節老臣(201),令朝朔望(202),號稱祭酒(203) 。甚優寵之。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財。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樂昌侯、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204),皆敬重武。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閔之(205),問左右: “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206): “前發匈奴時(207),胡婦適產一子通國,有聲問來(208)。愿因使者致金帛贖之。”上許焉。后通國隨使者至,上以為郎,又以武弟子為右曹(209)。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210)。
甘露三年(211),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212),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213),法其形貌(214),署其官爵姓名(215)。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頟侯韓增,次曰后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216),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217)。凡十一人,皆有傳。自丞相黃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218)。
贊曰(219): ……孔子稱: 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220)。使于四方,不辱君命(221)。蘇武有之矣。
〔注釋〕(1)武字子卿: 武即建之子。因本篇是從《李廣蘇建傳》中節選來的,故未書姓。(2)以父任: 蘇武的父親蘇建曾為代郡太守,以功封平陵侯。漢制,官俸二千石以上者,得任其子為郎,所以蘇武得享受這種待遇。以: 因。(3)兄弟: 指蘇武的哥哥蘇嘉和弟弟蘇賢。郎: 官名,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之分,職掌守衛宮廷和隨從車駕等。(4)稍: 漸漸。遷: 這里指升官。栘(yi)中廄(jiu):漢宮中栘園內的馬廄名。栘:漢宮中栽植栘樹(唐棣)的園名。廄: 養馬的地方。監: 這里是管理馬廄的官。(5)伐: 討伐。胡: 此處指匈奴。(6)通使:互派使者。窺觀: 探看。(7)留: 扣留。(8)十余輩: 十幾批。(9)相當: 相抵。(10)天漢元年: 公元前100年。天漢: 漢武帝年號。(11)且(ju)鞮(di)侯單于: 匈奴烏維單于的兄弟,天漢元年立為單于。且鞮侯是這位單于嗣位以前的封號。單于:匈奴君主的稱號。(12)襲:掩襲,軍事上乘人不備而進攻。(13)乃: 原亦作“迺”,以下同。(14)丈人行:長輩。丈人:對男子長輩的尊稱。行:輩。(15)嘉: 贊許。(16)中郎將:官名,地位次于將軍。節: 使臣所持的一種信物,也稱“旄節”,以竹為桿,上綴旄牛尾三重,(17)厚賂(lu): 贈予豐富的財物。賂: 贈送財物。(18)副: 副使。假吏:臨時兼充的屬吏。這里指臨時充任使臣的隨員。(19)募士斥候:招募士卒和在途中做斥候的人。斥候: 偵察兵。(20)置:預備。幣: 財物,玉、馬、皮、帛等,古皆稱幣。遺(wei): 贈送。(21)會: 適逢。緱(gou)王: 匈奴的一個親王。長水: 水名,在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北,漢置長水校尉。(22)昆(hun )邪(ye)王: 匈奴的一個親王,于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降漢。(23)浞(zhuo)野侯:名趙破奴,太原人。太初二年(前103),他曾率二萬騎擊匈奴,兵敗而降,全軍淪沒。(24)衛律: 本是長水胡人,長于漢。曾由李延年推薦,出使匈奴。律自匈奴還時,正值延年因罪被捕,律恐受牽連,遂逃往匈奴,匈奴封他為丁零王。將: 帶領。(25)閼(yan)氏(zhi): 匈奴王后的稱號。(26)素: 向來。相知: 相熟識,有交往。(27)私候: 私自拜訪。(28)伏弩(nu):暗中藏著弩弓。弩: 用機栝發箭的弓。(29)幸: 希望。蒙:受到。其: 代指漢朝。(30)許: 允許,答應。(31)獨:只有。(32)發: 指起事。(33)夜亡: 夜間逃出去。(34)之:代匈奴方面。(35)生得: 活捉。這里是“被活捉”的意思。(36)治:懲處。這里是審理的意思。(37)前語: 指前些時候虞常和張勝私下所說的那些話。發: 泄露。(38)以:拿,把。狀:指事情的經過。語:告訴。(39)必: 一定。及: 到。這里指牽連。(40)見犯: 被侵犯,被侮辱。乃: 才。(41)重: 更加。負國: 有負于國家。(42)果:果然。引: 牽引。(43)貴人: 貴族。(44)伊秩訾(zi ): 匈奴的王號,有左、右之分。(45)即: 假使。加: 加重(處罰)。(46)降之:使他們投降。(47)受辭: 受審。辭: 供辭。(48)屈節辱命: 屈自己的節操,辱國家的使命。(49)馳召毉: 馳馬去找醫生。毉: 古“醫”字。(50)坎: 坑。(51)煴(yun)火: 初燃未旺有煙無焰的火。(52)蹈:同“搯”,輕敲。(53)息: 呼吸。(54)輿: 抬。營: 漢使營帳。(55)收系:逮捕監禁。(56)益愈: 更好些了。(57)使使: 派使者。曉:通知。(58)會:共同。論: 定罪。(59)因: 趁。降武: 使蘇武投降。(60)已:完畢。(61)近臣: 親近的大臣。這是衛律自指。(62)募: 招募。赦罪:免罪。(63)相坐: 相連坐,連帶治罪。(64)本無謀: 本來沒有參加謀劃。(65)擬:做(砍人的)樣子。(66)彌: 滿。(67)膏草野:給草野作肥料。(68)女:同 “汝”。(69)畔: 通“叛”。(70)斗兩主:意謂挑撥漢天子與匈奴單于的關系,使他們互相爭斗。(71)南越殺漢使者: 武帝元鼎五年(前112 ),南越王相呂嘉殺死南越王、王后及漢使者,叛漢。武帝遣將討伐,呂嘉敗死,以其地設置南海、蒼梧等九郡(見《史記·南越列傳》)。(72)屠: 平定。(73)宛王殺漢使者: 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 ),漢遣使往大宛求良馬,大宛不與,并攻殺漢使。太初四年漢攻大宛,大宛國王為其國中貴人所殺(見《史記·大宛列傳》)。(74)縣:同 “懸”。北闕: 古代宮殿北面的門樓,為臣子等侯朝見或上書之處。(75)朝鮮殺漢使者: 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派遣涉何出使朝鮮,涉何暗害了伴送他的朝鮮人,謊報為殺了朝鮮武將,因而被封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襲殺涉何,于是漢遣蔣攻朝鮮。朝鮮相殺王右渠降漢(見《史記·朝鮮列傳》)。(76)即 時: 即刻,立刻。(77)若: 你。明:明白。(78)脅:逼迫; 威脅。(79)白:告訴。(80)幽:囚,禁閉。窖(jiao):收藏物品的地室。(81)絕不飲(yin)食(si):不給水喝,不給飯吃。(82)雨(yu)雪:下雪。雨:用作動詞。(83)嚙(nie): 咬,嚼。旃: 同 “氈”。咽: 吞。(84)北海: 即今貝加爾湖。當時為匈奴北界。(85)羝(di): 公羊。(86)乳:生育。(87)別:分開,隔離。(88)廩食:官給的糧食,這里是說匈奴政府的糧食。(89)去: 同 “弆” (ju), 儲藏。 : 本音che, 《漢書》借用作“艸(草)”字。草實: 野生果實。(90)杖:作動詞用,拄著。(91)操持:拿。(92)於(wu)靬(jian)王: 且鞮侯單于之弟。弋(yi)射: 用繩系在箭上射,指打獵。(93)網: 上面應有“結”字(據王念孫說)。繳(zhuo ): 系在箭上的絲繩。(94)檠(qing): 校正弓弩的工具,此作動詞用,指矯正弓弩。(95)服匿: 一種口小腹大、底平的容器,以盛酒酪,類似今天的壇子。穹廬: 圓頂的氈帳。(96)丁令: 也稱丁靈,部落名,匈奴的一種。(97)厄: 困窮。(98)李陵: 漢名將李廣之孫,字少卿。武帝時曾為侍中,后任騎都尉,于天漢二年(前99)率步兵五千,與匈奴主力作戰,力竭而降。侍中: 掌管皇帝乘輿服物的官。(99)求: 訪問。(100)素厚: 向來交情很深。(101)說(shui):勸說。足下: 此指蘇武。(102)亡人: 即無人。(103)安所見:表現在哪里,即有誰看得見。(104)長君: 稱別人的長兄,這里指蘇嘉。奉車: 即奉車都尉,掌管皇帝車輦的官,皇帝出行,例須隨侍。(105)雍: 地名,在今陜西省鳳翔縣南。棫(yu)陽宮: 在雍之東北。(106)輦(nian ):人推挽的車。秦漢后特指君、后所乘的車。除: 殿階。(107)轅(yuan):車前部用來駕牲口的直木或曲木。(108)劾(he): 彈劾,揭發罪狀。大不敬: 罪名,為十種不可赦免的重罪之一。(109)伏劍: 用劍自殺。刎(wen): 割頸。(110)孺卿: 蘇武弟賢,字孺卿。祠: 祭祀。河東: 郡名,在今山西省南部黃河以東地區。后土: 地神。(111)宦騎(ji): 騎馬侍衛皇帝的宦官。黃門: 宮禁的門。駙馬:即副馬,本指皇帝副車之馬,轉為掌管副馬的官名。黃門駙馬: 是皇帝的一種侍從人員。(112)亡: 逃走。(113)逐捕: 追捕。(114)太夫人: 對他人母親的尊稱。此指蘇武的母親。不幸: 死的代稱。(115)陽陵: 漢時陽陵縣,在今陜西省咸陽市東,漢景帝陵墓所在地。(116)更嫁: 改嫁。(117)女弟: 妹妹。(118)如朝露: 象早晨的露水一樣(很快就干掉),形容人生短促。(119)忽忽: 失意的樣子。(120)系: 收押,囚禁。保宮:獄名,囚禁大臣及其眷屬處。初名居室,太初元年改名為保宮。(121)春秋高: 年老。春秋: 指年齡。(122)亡常: 沒有定規。(123)夷滅:誅殺,滅族。(124)誰為: 即為誰。“誰”是“為”的賓語,前置。(125)成就: 這里有“培養”、“提拔”的意思。(126)列將:指蘇武父子曾任右將軍、中郎將等。(127)通侯: 即徹侯。武父蘇建曾封平陵侯。(128)親近: 指皇帝親近之臣。(129)肝腦涂地:意思是犧牲性命。(130)效: 盡,致。這里是說效忠。(131)蒙:受到。斧鉞: 古軍法用以殺人的斧子。湯鑊(huo): 一種酷刑,即把人投入滾湯中煮死。鑊:無足大鼎。(132)猶: 如。(133)壹: 決定之辭,作“一定”講。(134)自分(fen ): 自己料定。(135)王: 指單于,一說,指李陵,因李陵被匈奴封為右校王(見《資治通鑒》胡三省注)。(136)驩: 同“歡”。(137)效死: 死在你的面前。效: 致。(138)喟(kui)然: 嘆息的樣子。(139)上通于天: 意思是罪行嚴重,達到頂點。通: 達。(140)霑:同 “沾” ,濕。衿: 同 “襟”。(141)決: 辭別。(142)惡(wu): 羞惡,不好意思。賜: 贈與。(143)區(ou)脫: 亦作“甌脫”,指邊界部落。云中: 郡名,轄地約當今山西省西北部和內蒙古自治區西南一帶。生口: 活人,指被俘虜的漢人。(144)這里指后元二年(前87)漢武帝死。(145)南鄉: 向南。鄉: 同 “向”。(146)歐 (ou): 同“嘔”。(147)旦夕: 早晚。臨(lin): 哭奠。(148)昭帝: 名弗陵,武帝子。公元前87年繼位。(149)和親: 本指兩個民族之間通過聯姻,締結友好關系,這里指和好。(150)詭言: 詐言。(151)守者:指看守常惠的人。俱: 偕,同。(152)具: 完備。這里是詳盡的意思。陳道: 陳述。(153)上林: 即上林苑。見前《上林賦》注。(154)讓: 責問。(155)謝: 道歉。(156)在: 存在,活著。(157)竹帛: 竹簡和白絹,古時供書寫之用,此指史冊。 (158)丹青: 丹砂和青雘, 都是繪畫用的顏料,此指圖畫。(159)駑(nu)怯: 無能膽小。駑:才能低下的馬。(160)貰(shi): 寬赦。(161)全: 保全。(162)奮: 施展。大辱:指兵敗投降匈奴事。積志: 積蓄已久的志愿。(163)庶幾: 也許可以,表示希望。曹柯之盟: 曹指春秋時魯人曹沫。柯是春秋時齊邑,在今山東省陽谷縣東北。曹沫與齊交戰,三戰皆敗,魯國獻汶陽之地以求和。齊桓公乃與魯莊公在柯邑會盟。曹沫執匕首劫持齊桓公,迫使桓公歸還了魯地(見《史記·刺客列傳》)。(164)宿昔:亦作“夙昔”,以前、往日。一說,同 “夙夕”,等于說早晚。(165)收族: 系捕滅族。(166)戮: 懲罰。這里指恥辱。(167)顧: 留戀。(168)長絕: 永遠隔絕。(169)徑: 經過。沙幕: 同 “沙漠”。(170)君: 指漢武帝。奮:指奮力與匈奴作戰。(171)路窮絕: 指被圍困在狹谷中。摧:毀折。(172)士眾: 指士兵。隤: 同 “頹”,墜,敗壞。(173)會: 召集。官屬: 指蘇武的隨行人員。(174)以: 同 “已”。物故: 死亡。(175)凡: 共計。(176)始元六年: 公元前81年。始元: 漢昭帝年號。(177)奉: 呈。太牢: 以牛、羊、豬三牲作祭品。謁: 這里指祭告。園廟: 陵墓處的祠廟。(178)拜: 授官。典屬國: 官名,掌管臣屬于漢朝的外族事務。(179)秩: 俸祿的等級。中二千石: 漢代俸祿以糧食多少為等級。二千石又分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三等。中二千石,月俸為一百八十斛。(180)中郎: 官名,掌宿衛侍值,屬郎中令。(181)復:免除徭役。(182)上官桀: 武帝末年封安陽侯,與霍光同輔昭帝。其子上官安,娶霍光女,生女,為昭帝皇后,安被封桑樂侯。桀父子濫行封賞,欲廢昭帝,殺霍光,立燕王,事敗,宗族盡滅。桑弘羊: 善理財,為治粟都尉,掌管全國鹽鐵,后與上官桀謀反被誅。燕王: 名旦,武帝第三子,昭帝之兄。蓋主:武帝長女,昭帝長姐,封鄂邑長公主,因嫁蓋侯(王信)故又稱蓋主。謀反事敗,她與燕王俱自殺。(183)子男: 兒子。與安有謀: 武子蘇元與上官安同謀。(184)坐死: 獲罪被處死。坐: 獲罪。(185)霍光: 平陽人,字子孟。受武帝遺詔,輔昭帝。昭帝死后,霍光等立昌邑王賀為帝。后又廢之,改立宣帝。一切政事,都由霍光決定。(186)疏: 一條一條地記錄下來,即條陳。(187)大將軍長史: 指大將軍屬下的長史官楊敞。(188)搜粟都尉: 官名,掌管收納軍糧等。(189)顓: 同“專”。恣: 放肆。(190)窮治: 徹底處理。黨與:同謀的人。(191)有舊: 有舊交情。(192)訟: 申訴。這里指燕王因蘇武功高而官小,替他向皇帝申訴。(193)廷尉: 主管刑獄的官。(194)寑: 擱置。(195)故二千石: 即前二千石。與(yu): 參預。宣帝: 武帝曾孫劉洵。(196)食邑: 又稱采邑,采地。食其封邑的租稅,所以稱為食邑。(197)張安世: 張湯子,昭帝時封富平侯,宣帝時拜大司馬。明習: 熟習。故事: 指典章制度。(198)先帝: 指昭帝。以為遺言: 指昭帝遺言曾講到蘇武熟悉朝章典故和出使不辱君命這兩點長處。(199)待詔: 指聽候宣召。宦者署: 宦者令的衙門。因靠近皇宮,故在此待詔。(200)右曹: 尚書令下面的官,漢時作為加官的空銜。(201)著節:節操顯著。(202)朝朔望: 只逢每月初一、十五入朝,以示優寵。(203 )祭酒: 古代宴會和祭祀時,先推年高有德的人舉酒為祭。后來凡對年高有德的人,就往往稱之為 “祭酒”。這里是漢朝對蘇武所加的尊稱。(204)平恩侯: 宣帝許皇后之父許廣漢的封號。平昌侯: 宣帝的舅舅王無故的封號。樂昌侯: 王無故的弟弟王武的封號。韓增、魏相、丙吉:都是宣帝初年的功臣。(205)閔:即“憫”,憐憫。(206)因:依靠。這里是“通過”的意思。(207)發: 出發,啟程。(208)聲問: 音信。(209)武弟子: 蘇賢的兒子。(210)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神爵: 宣帝年號。(211)甘露三年: 公元前51年。甘露: 宣帝年號。(212)股肱:大腿和上肢肩肘之間的部分,比喻左右輔佐之臣。(213)圖畫: 作動詞用。麒麟閣:在未央宮中。(214)法: 取法,依照。(215)署: 寫明。(216)明:明白地。著: 說明。中興: 當時認為昌邑王敗壞了漢室基業,故以宣帝比周宣王之中興。(217)方叔、召虎、仲山甫: 都是周宣王的名臣,輔助周宣王中興。(218)選: 選擇。這里有嚴于挑選的意思。(219)贊: 略同于評論。在“贊”中,既可贊美,亦可批判。在本篇的“贊”中,尚有對李廣、李陵的論述,以其與蘇武無關,今刪去。(220)志士仁人: 語見《論語·衛靈公》,原文是: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221)這兩句見《論語·子路》。
〔鑒賞〕自從班固的《漢書》問世以后,蘇武的英名就反復出現在歷代的詩詞、散文、辭賦、戲曲、小說之中。他的感天地、泣鬼神的愛國主義精神,一直為人們所稱道。《蘇武傳》附見于《漢書·李廣蘇建傳》。《李廣傳》基本上照錄《史記·李將軍列傳》,《蘇建傳》只有短短幾行,而《蘇武傳》則是班固傾全力為之的。在《漢書》中,此傳是最能顯示班固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才華的優秀篇章之一。
全文共有十八個小節,外加一個贊語。按蘇武一生經歷的主要關節,大致可以劃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二兩小節,寫蘇武奉命出使匈奴,以通和好。第二部分共十二小節,寫蘇武在匈奴遇到意外情況而被扣留及后被放回的經過。第三部分共四小節,寫蘇武返漢以后受尊寵的情形。贊語主要表彰蘇武的崇高品質。
蘇武的出使,正當漢朝與匈奴的關系有所改善、兩國矛盾有所緩和的時期。匈奴方面先作出友好姿態,把以往扣留的漢朝使臣全部放回。漢武帝為了答謝匈奴方面的好意,也采取了同樣的行動,派蘇武護送以往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臣回國。按常情而言,蘇武是一個和平使者。他的出使應該是愉快而順利的,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當時,匈奴恰巧發生了一次情節嚴重的謀反事件。謀反者的首領緱王計劃綁架匈奴單于的母親閼氏,投奔漢朝。謀反者的另一首領虞常原是漢臣,他企圖刺殺叛漢降敵、當了匈奴大臣的衛律。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副使張勝。張勝沒有向蘇武報告,私下支持他們的行動。從國家關系上說,張勝的做法損害了漢朝的信義,有背于兩國通好的宗旨,使漢使處于理虧的地位。虞常曾對張勝說: “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可見其出發點并不是真正愛國。緱王原是歸附漢朝的匈奴貴族,他重新陷沒匈奴中是因為漢武帝派他隨浞野侯趙破奴去接應左大都尉。左大都尉是匈奴貴人,他企圖刺殺單于降漢。單于及時粉碎了這一陰謀,并發兵俘獲了趙破奴的軍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本該隨著兩國關系的改善而不再重演,但緱王的思想沒有跟上形勢的發展,仍然重復上一次的冒險行動,結果兵敗被殺,虞常被生擒。事態的發展,不可避免地牽涉到了漢朝的使臣。蘇武遇到了一道事先沒有想到的難題,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蘇武在解決這道難題的過程中的表現,刻畫了他的光輝形象。
首先,通過蘇武以死報國的行動,刻畫了他剛烈難犯、義不受辱的堅強個性。蘇武是將門之子,稟性剛烈,視死如歸。他知道,自己是漢朝使臣,使臣受辱,就是國家受辱,所以當他聽到張勝報告以后,立即說: “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在嚴重關頭,不是考慮個人的得失,而是立即想到如何才能不辜負國家的重托。“重負國”三字含意很深。不能預先發現和勸阻張勝所干的錯事,一負國; 馬上要受到敵國的審訊,給國家丟臉,二負國。這是嚴于責己之意。對于私自種下禍胎的張勝來說,蘇武的話中還包含著什么意思,心里不會不清楚,但他卻象常惠一樣來勸阻蘇武自殺。蘇武明白,這場亂子必須由他單獨來收拾了,因此只好暫時不死。暫時不死,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說明他在“死”的問題上還要權衡,究竟如何“死”才能對國家有利。在衛律開庭審訊的場合,蘇武對常惠說: “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這句話有三層意思:一是表白自己沒有參與匈奴的謀反事件,而且也不贊成有人這樣做; 二是表明漢廷沒有指使他們這樣做; 三是教育副使張勝不要貪生怕死。在說過這番話以后再引刀自刺,情況就不同了。他自殺的行動,大大增強了說話的分量。不僅足以為國雪恥,扭轉外交上的被動局面,而且還贏得了敵國的尊敬。這從后來“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可以看出。他把本來可能會導致國與國之間發生誤解與爭端的危機大大縮小了。匈奴單獨“收系張勝”一事,說明匈奴方面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其次,通過兩次勸降,突出了蘇武不受威脅利誘,對國家、民族忠貞無二的崇高氣節。按理說,漢朝方面既然沒有指使蘇武等人參與匈奴國中的謀反事件,預知此事的僅是副使張勝一人,這純粹屬于他個人的錯誤行為,匈奴方面應該單獨留下張勝治罪,而把蘇武等人遣送回國才是。遺憾的是匈奴違背了兩國通好的宗旨,粗暴地把蘇武等人一概扣留,而且要強迫他們投降,企圖以此來羞辱漢朝。這時,理屈的已經不是在蘇武方面,而是在匈奴方面。蘇武面臨著新的嚴峻考驗: 堅持民族氣節,拒絕投降,就能為國爭光;喪失民族氣節,接受投降,必然給祖國丟臉。蘇武堅定地選擇了前者。為了讓匈奴知道漢使的骨頭有多硬,他不再考慮死,而是要千方百計地活下去。匈奴對蘇武的勸降使盡了解數。第一次讓衛律出面。衛律使用的方法比較拙劣。一是威嚇。先將虞常斬首,造成恐怖氣氛,然后脅迫張勝投降,最后硬說副使有罪,正使應該連坐,遭到蘇武駁斥后,“復舉劍擬之”。想把蘇武一舉嚇軟,但蘇武不為所動,威嚇的伎倆遂告破產。二是利誘。衛律恬不知恥地炫耀自己投降匈奴后封王賜爵、擁眾數萬、馬畜彌山的所謂“富貴”,并說“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蘇武則不屑一顧,置之不理。利誘的一招也隨之失靈。三是逼迫。衛律見蘇武不應,以為被說動了心,便進而逼迫說: “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蘇武對此人頭畜鳴的叛國者的丑惡表演實在無法保持沉默,終于狠狠地罵了他一通。衛律黔驢技窮,終于認輸。第二次由李陵出面。李陵使用的方法比較高明。他是以老朋友敘舊的方式進行的,著重于從感情上去軟化蘇武。他的談話內容,要點有三。一是極力挑撥蘇武與漢武帝之間的感情,訴說蘇武的兄長蘇嘉和弟弟蘇賢被漢武帝逼死的經過,又說漢武帝“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十家”,即使活著回去,也“安危不可知”。言外之意是說,漢武帝對不起蘇家,又年老昏庸,不值得效忠。二是把蘇武母親去世、妻子改嫁的消息告訴他,又詭稱蘇武在漢朝的兩女一男“存亡不可知” (事實上蘇武的男孩當時未亡),斷絕他對妻兒家室的想念之情。三是宣揚叛徒哲學: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其時蘇武久處絕域,對來自國內的消息當然是喜歡聽的。李陵向他介紹國內情形和家庭狀況,正好迎合了蘇武的心理,加上言詞娓娓動聽,感情色彩很濃,因此極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但蘇武仍不為所動。他除了針對李陵挑撥君臣關系作了必要的義正辭嚴的答復之外,其余一概不理。當李陵再要饒舌的時候,蘇武立即以死相拒,并稱李陵為“王” (李陵當時封右校王),一下子揭去了朋友間敘舊談心的幌子,終于使李陵羞愧交加,無法再談。第三,通過艱苦考驗的描寫,表現了蘇武堅韌不拔、歷久不磨的愛國意志。蘇武在匈奴的十九年,從生活方面說,可謂艱苦備嘗。幽閉大窖時期,斷絕飲食數天,蘇武嚙雪吞旃,頑強地活下來了。遷至北海時期,斷絕糧食供應,蘇武掘鼠挖草,又頑強地活下來了。從精神方面說,可謂受盡折磨。先是單獨監禁,后又單身流放到無人之地,這已經是夠殘酷的了,何況又被判處終身流放:“使牧羝,羝乳乃得歸。”但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從遭遇方面說,可謂步步坎坷。好不容易地受到於靬王的賞識,過了三年溫飽的日子,而於靬王又偏偏短命而亡,衛律又指使人把蘇武的牛羊搶劫一空。盡管如此,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作者特意點出蘇武在最困難的時候始終“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毛盡落”。這就告訴讀者,強烈的愛國心是蘇武借以戰勝困難的力量源泉。
堅強個性、民族氣節、愛國意志三個方面是構成蘇武形象的主要特征。作者在刻畫這些特征時頗費藝術匠心。
首先是剪裁得法。范曄稱贊班固“文贍而事詳”,“詳而有體”(《后漢書·班固傳論》),很為中肯。本文詳敘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曲折經歷而略敘回國以后的事跡,這有利于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蘇武在匈奴一共十九年,作者對這十九年的生活也沒有采用編年紀的方式來描寫,而是詳寫匈奴方面勸降、逼降和蘇武的拒降。至于蘇武在匈奴娶胡婦生子的事情只在文章的后半部分略提一筆。這同樣有利于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在略寫的第三部分,作者也不是一味簡略,對于蘇武身后得以畫圖麒麟閣的榮寵就寫得很詳細。由此可見,本文不僅做到了詳其所當詳,略其所當略,而且詳中有略,略中有詳,充分顯示了作者在剪裁方面的精思。
其次是對比鮮明。本文安排的對比主要有這樣幾處:一是與張勝對比。作者寫張勝的見利忘義、喪失骨氣,襯托了蘇武的深明大義和富于骨氣; 寫張勝的遇事束手無策,對國家不負責任,襯托了蘇武的臨事不懼、對國家高度負責。二是與衛律對比。作者暴露了衛律賣國求榮的可鄙的內心世界,這就更加突出了蘇武的崇高的民族氣節。三是與李陵對比。李陵善于偽裝。他裝出滿肚子委曲的樣子,極力埋怨漢武帝對待臣下太刻薄。宋代呂祖謙曾經指出: “當陵之海上說蘇武,陵母固未誅也,而激切捭闔,指斥漢失,若必欲降武者,則此言豈可盡信哉! ”(《漢書評林》引)盡管李陵后來又裝出關心蘇武生活的樣子,賜以牛羊,但蘇武確實沒有相信他的話。李陵斤斤計較于一家一己的恩怨,置國家民族利益于不顧; 而蘇武則置一家一己的恩怨于不顧,一心一意為國家民族利益著想。兩種思想,兩種胸懷,有如天淵之別。李陵越說得委婉動聽,就越顯得渺小可鄙;蘇武越沉默寡言,就越顯得可敬可佩。事情發展到后來,連李陵自己前后的言行也構成了對比。開始時甘于充當一名無恥的說客,經與蘇武多次交談,方始認識到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不得不自訟道: “嗟乎! 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這是第一層對比。動員蘇武投降時說得頭頭是道,及至看到蘇武回國時又哭得哀哀欲絕。這是第二層對比。他終于認識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對于變節者來說,只配忍辱偷生,悄悄地茍延殘喘,但他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必須身不由己地去充當說客。結果是扮演了一個可憐蟲的角色。當蘇武的英名彪炳青史之時,正是他的叛國者的靈魂被公諸于世之日。在李陵餞別蘇武的宴會上,蘇武不會片言不發,但作者卻不著蘇武一語,只是淋漓盡致地刻畫李陵悔恨、懊喪、羞慚的種種表現,對比的色彩異常鮮明。就蘇武形象的塑造而言,這也可以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因為蘇武的光輝形象已經栩栩如生地活現在讀者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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